归来仍少年
梁文武
(一)
校花被书呆子无情地放了鸽子,哈哈,念萍啊,下不得地!
说句实在话,念萍喜欢上袁良这个书呆子,念萍自己都不相信。但是,感情的事谁又说得清,少说也有百来人追求的念萍,却是千真万确地爱上了袁良,而且无可救药!
袁良属于那种沉默型男孩,到哪里都静悄悄,教室里,埋头看书,课桌上的书,山高。他笔刷刷地写着什么,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想事,一会儿又神神叨叨地默念,这是课堂常态。
念萍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悬壶济世的大夫,让那些被她救助过的病人见到她都能满脸微笑的招呼:您真好,赵医生!可是女生嘛,理科往往是弱项,念萍长于文科,想学好理科,偏偏自己又不争气,把这个念萍懊恼得天都灰了。
而袁良,这个书呆子,理科就是棒。数学在高二年级的会考中满分。物理在年级竞赛中,一等奖。还有这个学医怎么也离开不了的化学,他更是在省里的尖子竞赛中拿了个金奖。哈哈,在大部分女生眼里,都把他以学霸相看。也有女生给他取外号:闷葫芦。
其他女孩喜欢他,校花念萍本来是不以为然,成绩好的男生多了去了,学习委员朱也是一枚学霸,文理科皆是拔尖,常常秒杀袁良。有人调侃:既生袁,何生朱!这火药味,哈哈,只怕冒烟了。
念萍最好的闺蜜是吴缘,念萍常常吐槽:名字要改!一定要改!吴缘?没有缘分!这对于花季少女无异于得知自己金榜题名时,才知道当上状元的人只是一个同名的别人。吴缘喜欢袁良,简直可以说是粉丝膜拜刘德华,可以粉身碎骨,只要美梦成真。吴缘和念萍说心事的时候,念萍还没注意上袁良,闺蜜求她帮忙,念萍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你呀你,重色轻友,不和你玩了!这是两个小女生开玩笑时的口头禅。
朱和袁良坐前后排,教室里朱常和袁称兄道弟,在同学们看来,两人虽然是对手,却从未红过脸,可以说井水不犯河水。
上河中学是一所省级重点学校,毕业班上一本都是70%以上,它位于省会城市的中心城区,是一所全封闭式寄宿学校,校规很严,市外的学生只能寒暑假离校,市内的,一个月只给两天假探望父母。朱和袁良是室友,念萍和吴缘也是。四个人一直在高四班,本来形影不离,可是到了高三,要分文理科了。四人不知道能否分在一起。
朱的父亲是副市长,所以,他一定是最好的班。其他三人,念萍有个亲戚在学校当副校长,显然也不要担心。吴缘也自有她的办法,只是这个书呆子袁良,来自农村,唯一的敲门砖,就是还算不错的成绩。朱对吴缘说,没事,袁良分班的事,有我!
(二)
医生念萍一直独身,她给这个世界的回答是:工作干不赢,没空!校花啊!已过而立之年,皱纹如绿萝般缠缠绕绕上了她的脸,可是,昔日的容颜却如黄金般抗拒着岁月的氧化,金光闪闪。一直到现在,打念萍主意的人没消停过。
学校里的袁良在寝室里是个老实疙瘩,如果没有必要,他惜字如金。嗯,哦,啊,基本上就是他的万能应答,如相声表演中的捧哏。经过朱的活动,袁良和他们三人分在了一起,班主任是学校的王牌教师,据说从他手里出来的清华北大生上百了,这成绩对于学生和家长都如圣经中诱惑的苹果,让人挤破脑袋往他班上钻。
寝室里,袁良是下铺,朱是上铺,下铺坐的人多,朱爱干净。袁良坐在床沿,屁股只沾了了那么一点点,好像随时都要起身听候他人的吩咐。他在自己帮自己补衣裳,他只有两套校服,从没换过其他的。如果一套破了不补,那就只有一套穿。汗湿了,弄脏了,就没有换洗的。爸妈都是地球修理工,让他出来读书的代价,就是成绩优异的哥哥姐姐放弃读高中的机会,单飞出去打工。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借的。他知趣。
针和线好像不听使唤,尖尖的老让他的手吐出红色的唾沫,汩汩地流,他把手指含到了嘴里,吸吮着。可是,这补丁还是要打的,他就这么垂着头,鼻梁上夹着高度近视眼镜,眼睛鼓得有牛眼这么大,小心翼翼地想让线从针鼻游离而过,可线头也如主人般耷拉着头,在针鼻附近奔突,却怎么也插不进。于是,袁良的眼睛就粘上了针鼻,用尽洪荒之力也要把它穿过去。线头有些抖,颤巍巍,轻悠悠地往针孔里爬,就在快要进去的时候,一阵风,让线头又只能在针鼻外徘徊。
袁良用左手的两根指头捉住绣花针,像逮着了一个狡猾的贼,右手的两根指头提着线头,放入嘴里,用舌头轻轻地捋了一下,让线头笔直,穿鼻而过。哈哈!袁良露出了少有的兴奋表情,如在狂风大作的夜里划了百根火柴,在最后一根火柴的时候,亮起黑暗中微弱的光。
朱躺在上铺,悠闲地哼着随身听里的歌,享受着高三学习日难得的空闲时光。袁良已经破例几次开口要他别老在上面动来动去了,让他的线头怎么也不能穿针而过。可戴着耳机的朱却似乎没听见,身子随着节拍左扭右晃,让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别动了!从未动过气的袁良吼了一句。
朱愣了一下,像被他吓着了,等缓过神来,跳下床就在袁良的左脸和右脸留下两座五指山,然后冷笑了一下,又跳到了床上。袁良似乎还没有感觉到疼,脸就像长在别人的头上,只是,如火焰般发着烧,如此奇耻大辱,袁良居然像庙里的菩萨,只是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叹了口气,躺在了那件破衣服上,胸脯一起一伏,如波涛汹涌的海,又似一只无可奈何的螃蟹啪啪地吐着白沫。
朱有一米八,站在一米六的袁良面前,整整高了一个头,还手的结果只会更屈辱。寝室里只有他们两,说朱给了他两巴掌,谁信?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告?哈哈,你忘了你袁良是怎么进的这个王牌教师带的班了吗?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吱声,视其为理所当然,下次注意!校园里,这种事件很正常。袁良像一个菩萨立在那里,脸是深红色的,发出黑黑的光,朱这样的人,在班上溜活的,家里有背景,同学老师家长见到他都“啧啧”,大拇指一个比一个竖的高,就有女同学的家长和他开玩笑:小朱啊,给我做女婿!绝对比崽还亲!朱很腼腆地笑笑:叔叔阿姨高看,晚辈受宠若惊。于是,女生家长越发喜欢他了,还传言:嫁女当嫁朱公子!
生在农村的袁良,从小就是在爸爸的棍棒下长大的,爸爸揍他的时候,妈妈在一旁拍着手:打得好!打得好!棍棒底下出孝子!祖宗的话没糙的。奇怪的是,袁良自己也这么认为,百善孝为先,自己是爸妈生的,爸妈有这个权利。但是,袁良心里就是堵,每次家法伺候,袁良就梗着脖子望着旁边,不吭一声,嘴唇紧闭,眼神就像一只猎人枪口下的小鹿,怨怨的,楚楚的,有一种注定被猎获的无助与无奈。
打着打着,父亲一脚踩到袁良膝盖后面的弯处,袁良一下跪在了地上。袁良哼都没哼一声,身子骨越发地硬,石碑一样跪在那里,死死地咬着嘴唇。袁良倒霉的时候,一天要挨几次打,每次打,父亲都说:我们都是为你好!袁良常常站在父亲面前,听训斥,稍稍有些分心,脸上就会留下父亲的五指山,好几次,鼻子里的鲜血汩汩地流,袁良擦都不擦,任地上红成一片,妈妈见了都骇骇的,手里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掉在了地上。一肚子都是黄莲水啊!
所以,袁良学习起来可以不吃不喝不玩不睡,觉得身边总有一条皮鞭在抽自己,只要他不发狠,只要他离开书桌,离开书,鞭子就会把他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袁良,越痛他就越兴奋越有快感。就好像在零下好几十度,突然遇见漫天大火,即使自己即将化成灰烬,也有一种绝望的暖。
(三)
高三重点班的第一次班会在九月份的一个礼拜五的下午开始了。朱是新任班长,由他主持。班主任热情洋溢地给大家致辞,因为重点班原来就有一批学生,袁良他们等于是分文理科的时候新入的,可是朱一到,当了班长,原班长就让位当了团支部书记,说来说去,属于平级调动。可是原班长就如夏末的麻拐,气鼓鼓的。所以,原班长一上讲台,嘴里的枪啊剑啊就刺了过来,联想当时热播的电视连续剧,说了一句,欢迎从高四班来的外来妹!然后,大步流星,脸上硬硬地下台回到了座位上,隔老远都能听到他气急的呼吸。
朱的脸一下子让人看到骇人的青,胸脯能让人听见心在咚咚地敲着鼓,可是他又只是死死地握着拳头,一道火焰在他头顶摇曳。朱瞧了瞧吴缘,她的眼里泪汪汪的,溪流从她眼角夺路而奔,在脸上肆意地流下几道泪痕,她用手揪了揪旁边的念萍。念萍刚想起身冲上讲台,却没想到,袁良却如电一般闪了上去。
这位同学的话我不认同,从大里说,我们同省同市,从小里说,我们都是这所学校的莘莘学子,怎么能说是外来的呢?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是我们学校的校训,这位同学身为班干部,这点胸怀都没有吗?台湾那么大,离我们这么远,我们都要统一,更何况,大家都是同学,却要把我们推开呢?
袁良说话的时候,声如洪钟,整个教室像敲响了锣,“咣咣”地,且余音绕梁,让那个原班长脑瓜子“嗡嗡”的。整个教室一直沉默着,一会儿,班主任第一个站了起来,“啪啪”地鼓掌,而后,念萍,吴缘,所有的同学都站了起来,教室里如沸水般咕噜咕噜的。大家面带笑容,纷纷交头接耳,大声议论着,直到手拍痛了,脚站直了,全体同学目送着袁良回到自己的座位,大家才整齐地坐下。朱在座位上挠挠头,抓抓腮,脸上的皮缩了拢来,五官聚在一起,紧张地开起了大会,手也不由自主地拍了起来,啪,啪,啪,掌声单调而沉闷,在大家都停了后,还在响,如一棵突兀的仙人掌刺在了空气里。念萍的脸略微有些发烫,缓缓坐下后,还沉浸在袁良的铿锵里,好像一颗糖在她嘴里渐渐融化,化成一股甘泉在她胸腔滋润着。她无法控制地偷偷瞄了瞄袁良,发现他有一种亮闪闪的明星气质。
回到寝室的朱闷在被窝里,久久不出声,其他的室友在偷偷议论着袁良,等到袁良进来,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袁良依旧不笑,脸一如既往地沉着,也朝室友点点头,算是回应。室友们一一去了教室,寝室里只有朱和袁良。朱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声音。朱一跃而起,指着袁良:你小子蛮会出风头啊!女生们都在议论你,妈妈的。朱的五官似乎在使挪移大法,全都掉了个位置,变成一张张嘴,向袁良倾倒着胸中的火。袁良依旧是菩萨般坐在那里,不说话,整个寝室的空气如浇筑的混凝土,坚硬地堆在那里。
吴缘来了,寝室里忽然飘过来一阵风,脸上的笑如那吹皱的一池春水,给整个寝室带来一缕清凉。吴缘叫着朱的名字,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瞅了瞅袁良,眼神是飘的,给朱使着眼色,示意三个人一起出去。念萍在教室里等我们呢!
笑像泡沫一样浮在朱的脸上,如一把刀朝袁良的身上砍,又如黑夜里坟地的箫声,一股冷气刺向袁良。袁良“嗖”地一下立了起来,窜出了门,让吴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拉着朱,迅速跟了上去。
教室里,念萍旁边的座位空着,往日吴缘常和她坐一块,而袁良习惯于坐第一排,这一次,第一排只有一个座位了。这个座位同学们都没有坐,不约而同地依次往后面坐。袁良却一下子竖在了那里,盯着凳子,却没有坐下去,只是课本和书包放在了桌上。书在袁良手里堆得整齐,他捧着书,一次次地磕向桌面,脸上的红渐渐变深,好像一个涂了油彩就要上台唱戏的将军。跟在后面的朱想推一下袁良,因为挡了他的路,却没想吴缘一下把袁良挤在了座位上,脸上的笑如草丛的蚂蚱,一跃一跃,却时隐时现。袁良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腿却怎么也跨不出去,人却低着头似衣架上的衣裳晾在那里。念萍的脸微微泛着霜,很得体的地笑了笑,声音很轻:凳子上面有刀吗?袁良嘟喃着,想说话,却又把嘴闭得更紧。念萍说:我有个数学题要问你,肯赏脸赐教吗?袁良同学。袁良哼了一下:哦,好,……好吧!身子还是没有坐下去,念萍瞧了瞧四周,发现同学们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做作业,没有谁注意他们。念萍拉着袁良的衣襟,用了狠劲,袁良的金屁股终于挨着了凳子。
(四)
要说医生念萍没恋爱的心思,那是假的,她的死党吴缘也是一样,她们都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同事张医生好像很执着,对念萍,似乎都有骚扰的嫌疑。上班,在念萍家门前堵,说要送她上班;下班,在念萍办公室等,言欲送其回家;假日,无数个电话飞向她,约她出来。念萍的回答是:我心里有人了,我在等他!他是谁?张医生几乎要咆哮了,却极力克制自己,声音很沉很硬。
张医生各方面条件都不差,博士后,还是海归。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双双某大学教授,在这大都市,有三套房产,而且张医生是独子,要才有才,要相貌有相貌。张医生母亲曾经背着儿子登了个征婚广告,打电话来询问的据说有好几百人,最后还闹到了单位。张医生把母亲狠狠数落了一顿。念萍心里有人,他心里也有人。
新冠疫情肆掠,念萍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去了抗疫前线,一座英雄的城市。在家乡的每一天,她都思念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的灵魂,在她脑海里陪伴着她,陪她哭,陪她笑,陪她上班,陪她散步,陪她入眠,陪她呼吸清晨的第一口空气。张医生也报了名,紧追不舍,他说,冰也要给它捂化了。去抗疫的前一天,念萍把张医生叫了出来,电话里约他的时候,他屁颠屁颠。要知道,他追念萍整整追了三年,这是念萍第一次主动。张医生开车的时候,一路都唱着歌:达坂城的石头圆又圆啊,西瓜大又甜啊。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走调的歌曲,在张医生耳里犹如天籁,什么金榜题名,什么洞房花烛,都没有他甜,没有他美。以至于红绿灯时,一位乞讨者敲敲他的车窗,他递了张红票子,乞讨者不住地鞠躬。他说:到路边去!这里危险。乞讨者的笑一层层地堆得像梯田,满脸都是。他却挥挥手,脸上像阳光灿烂时的云。
约会地点在一家咖啡馆,据说卖那种猫屎咖啡,绝对正宗,地点是念萍定的。念萍早早地订了个雅座,张医生暗暗嘀咕,今天一定要主动买单,男子汉,不能拌式样。张医生几乎是跨入咖啡店的,雄赳赳气昂昂,走着男模的猫步,神采飞扬,那一身英气,犹如赤壁周郎。直到念萍喊了声:嘿!声音很细很尖,犹如一曲悦耳的笛声独奏钻入了张医生的心里。
大步流星的张医生立正,稍息,犹如训练场上的士兵,双脚并拢,转身,挺拔在念萍面前,一米八的个头,犹如一棵迎风而立的白杨。念萍一下捂着嘴,吐出来一句话:张医生这架势,是要远征,保家卫国吗?是,也不是!回答的声音如铃铛般铿锵。念萍礼貌地颔首,眼神在示意眼前的这位美男子坐下。旁边的客人,齐刷刷地瞧向这里,好像这是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而张医生和自己就是男女主角。念萍轻轻地伸出手,和张医生握了握,他的手很烫,又滑又湿,整个人显得有些僵,脚一个劲地抖,你你你……半天也挤不出下面的话来。
念萍说:张医生,我不想耽误你,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理由我原来和你说过。张医生的脸吓人的白,好像法庭上的犯人被法官宣布死刑,立即执行一样。平日里的如簧之舌,现在一下结结巴巴。我我我……没没……说说……要要……怎样!!!做做……同事……我我……也满足!
可是,张医生,您现在妨碍到了我,我不喜欢这种状态,我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你负责!赶紧找一个,忘了我!你还年轻!念萍的脸变得通红,面前这位小伙子的执着既让她感动,也让她烦恼。不!不!我我……不不……会打扰你,但是,你没有权利叫我不喜欢你!为了你,我可以一辈子单身!念萍说:你怎么这么犟?我在等一个人,也许,也许要等一辈子!
念萍叫来服务生,买了单,头也不回地碎步跑了出去,跌跌撞撞,手在脸上抹着什么,让张医生如一树枯枝败叶在等着那瑟瑟秋风。张医生的脸灰灰的,眼帘像演罢戏的剧场,沉沉地落下了帷幕,两颗淘气的泪珠如调皮的顽童从那厚厚的帷幕里挤了出来,一路狂奔,把地砸得咚咚地响。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箭一般射向了他,生疼生疼的,痛在了心里,念萍心里的人是谁?这个谜如咒语般给他施了法,让他定定地木在了那里。
(五)
小学生袁良跪在父亲面前。军人出身的他在袁良的印象里从没笑过,脸如铁,硬得能够放出光。自己抽自己!军人父亲在给儿子下命令。理由是考试没考满分。这么容易的题,教了你无数遍了,猪也教会了,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真是袁家耻辱!没把脸抽肿别吃饭!袁良就这样经常以猪头的形象出现在饭桌上。妈妈也挨过父亲的揍,一气之下回了娘家,父亲跪在她面前,才获得原谅。这样,袁良自然变成了父亲的情绪垃圾桶。袁良经常偷偷跑到河边,望着滚滚地泛着浊浪的河水,憋着自己,嘤嘤地哭,哭又不敢哭大声,被父亲听见,又会有皮肉之苦,所以,袁良不会哭,也不会愤怒,受气包似乎是他的命运。
他拼命地读书。他知道自己在逃避着什么。百善孝为先!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他,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天啊!!!时间有尽头吗?这个世界有尽头吗?他真佩服那些咬牙自杀的人,他就怎么也没有那种勇气,尽管,他非常渴望!如在岸上拼命挣扎的鱼渴望水一样。那个世界会不会没有伤痛,没有暴虐,没有这痛不欲生。一想到这,他就哽咽,可是他使劲地忍,用尽全身力气咬着牙,狠狠地掐自己,考上大学,有了钱,离开家,日子就会好的。会好吗???他一遍遍地问自己!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苦难的日子会过去的。所以,在学校,你就是骑在他头上撒尿,他也能轻轻松松抹去尿,嘿嘿地朝你笑!朱在寝室里常常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地说:贱!你就是贱!贱客!然后哈哈地笑。
袁良家世世代代都是农民,本来父亲参军后可以解决工作的,可是招工指标莫名其妙地被有背景的人挤走了,他又是个耿直性子,不喜欢追在别人背后屁颠屁颠地求人,梗着脖子回了家,讨了同是农民的母亲,一辈子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忙活。袁良自然就成了改变家族命运的唯一希望。对儿子的严厉,父亲是自知的,认为是为了他好,所以不管怎样,他没有一丝丝愧疚。
朱就在袁良的床上撒尿。当着袁良和其他室友的面,边撒还边哼着小曲,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其他的室友都掩着鼻,蝗虫一样往外面蹦,没有谁做声,因为谁做声,朱的尿就会撒在谁的床上。
袁良不是没反抗过,冲上去就想揍朱,可是朱的那些狐朋狗友一边一个揪住了他的手,任凭他怎样挣扎,都没用。袁良就像实验中那只被关在笼中的狗,遭受了无数次电击,最后只有无力地瘫坐在床上,脸上的五官扭曲着缩成一团。朱就笑,笑里面藏着刺,藏着刀,藏着毒药,藏着泼向袁良的脏水。
回到教室,朱就坐在袁良的后边,殷勤地给他递着笔和本子,虚心地向袁良同学请教,哪怕袁良闭着嘴,青着脸,他也满脸是笑,还不时地擦着额头上的汗,当确认袁良无法回答时,很无奈地耸耸肩,做出一副无语的样子,在他身后坐下了。
吴缘给袁良递条子,想约他放学后去乒乓球馆打球,这是袁良唯一的体育爱好。吴缘轻轻地说:念萍也去哦!听到念萍二字,袁良的眉挑了起来,久久地扬着,一直没有归位,念萍是公认的校花,别说社会上,学校对他垂涎三尺的男生可以堆得有教学楼那么高,自己平时连想都不敢想,这回却是她主动约自己,尽管是通过吴缘。袁良想都没想,在纸条后面写上没空,就还给了吴缘。吴缘好像不相信,这不是傻吗?校花屈尊约男生,还被拒绝,这岂不让全校师生笑得满地找牙?
吴缘站了起来,趁着大家在埋头作业,揪住袁良的耳朵往外拖,袁良哎呦哎呦地唤。教室外,吴缘说:你可想好了,拒绝此事的一切后果由你负责!袁良低着头,说:我来约她好吗?女生主动,显得我不够爷们。吴缘说:这样的机会人家求都求不来。好好好!过阵子再说,最近确实要忙学习。袁良打着马虎眼。你什么时候不忙?吴缘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咬着牙露着齿地叮嘱:你小子掂量掂量!
要说那天袁良回到寝室还是活蹦乱跳的,脸上的红云一阵阵地飘,脸如火般烧着,心如蛙般扑通扑通地跳,好像要跳出胸腔。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女生主动约,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希望不是!但是,希望能作数吗?
朱沉着脸叮呤哐啷地进来了,见到袁良红着脸,他一下变得诡异,你小子有好事吧?袁良在寝室一般不说话,这回却嘿嘿地笑:女神约我!话一说出,又好像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一下又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的光微弱起来:我不想去,拒绝了。朱又笑,喉咙里好像有毛毛虫在爬,噗地一下吐出一口脓痰,笑一下显得凄厉,如杳无人烟的山谷里狼在嚎叫,让袁良的汗毛一根根地硬如钢针地竖着。你……敢……,寝室里的狼嚎在持续,如城市里的空袭警报一次次地鸣响,让所有听见的人都起了鸡皮疙瘩,身子不住地抖。
(六)
袁良走进教室,发现念萍旁边坐的是朱,朱正襟危坐,要知道他是一个有背景的班长,想和他同桌的美少女多得是呢,所以,从生活逻辑上说,班长和校花在一起是不少人心中的标配。袁良找了个靠后的位置,静悄悄地坐下了,他才没时间管这些风花雪月呢,爸爸说,没拿到全校第一,别回来!这话像头悬梁时的那根麻绳和锥刺股时的那个锥,让痛由他头皮向他骨髓深处游荡,让他一阵阵地咬牙叫自己挺住,加油!于是,袁良低下头一个劲地刷刷做起了数学题。还别说,今天的数学题有点难,他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一抬头,念萍在朱耳边窃窃私语,咬着耳朵不知在说什么,不时放荡地笑着。看不到朱的脸,但是嘴角扬起的笑纹已经扬到了耳边,又深又长,如弯弯的月牙,整个教室都是朱的笑意。
念萍也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瞟瞟袁良,让他感觉被什么刺着了,钻心得疼。在这余光里,袁良觉得自己就像是马戏团的小丑和街边守着一个饭盆的叫花子,是的,自己和朱比起来,算什么?
临到晚自习结束,朱突然站起来向大家宣布,明天是周末,班委会决定组织郊游,我们已经做了些准备和分工,大家今晚也回去想想,看活动还需要些什么,明天八点,学校大门不见不散!念萍开始用一种崇拜的目光望着朱,随着他出了教室,吴缘扭过头瞅了袁良一眼,一脸的叹息,又摇了摇头,不过背过身去,却捂着嘴偷笑,书呆子却并未发现。
念萍和张医生在一起的感觉就如当年和班长在一起。不能说张医生不优秀,但是感情这东西贼怪,它就像一头犟牛,主人想把它按在河里喝水,可那牛却硬是不肯低头。
昨天,院长已经通知她,疫情正以每天上万的人数增长,今天所有驰援人员必须全部出发,刻不容缓!张医生和念萍是医院的业务骨干,一个在呼吸科,一个在传染科,这下两人大有用武之地。
到达当地,所有见到的人都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凝重和稍许的不安,各自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本职工作,接待她们的人也没有多言,安顿好之后,就带她们去了疫情前线。医院外有很多死者的家属,哭得很低沉,像寒夜里的北风,工作人员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把尸体抬入素色的尸袋,拉上拉链,抬上担架,匆匆忙忙地向火化炉的方向走去,后面的病人亲属抹着泪,低着头,泣不成声,有人还一下瘫在了地上,被医护人员搀起,轻声地说着安慰的话。整个天空黑云密布,压得很低,让所有忙碌的人喘不过气来。
念萍和张医生被分在第十一病室,衣服上写有各自的名字。眼前有位病人正在抢救,念萍看了看病人的名字叫范成,年龄三十岁,自己的同龄人,全身插着管子,戴着口罩,罩着面罩,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闪烁发光的眼睛。
念萍好像被心里的某种致命的东西击中了,这眼神在哪里见过,对,一定见过!这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对的,一定是!念萍停顿了一下,就按部就班地开始抢救。各种设备显示,病人的各项指标渐渐趋向平稳,在念萍脑海老有种光在闪烁,以至于她一下恍惚,停了下来,张医生轻轻拍了下念萍,示意他来。范成?怎么越看越像一个人?好几次,她想取下病人的面罩,认认真真看看,是不是那个人?那个她永远也忘不掉的人。她甚至都把身子贴了上去,仔细聆听着那隐隐约约的心跳,那颗心,好熟悉啊!
脱掉防护服,走出医院,上了车,回到宾馆,她一直在想,不可能啊!不可能的?绝对是认错了!认错了!眼皮子怎么也睁不开了,可是一躺,那个影子却霸道地挤进她的脑海,让她无法入睡,她一下坐了起来,把旁边已沉沉睡去的同事也一下惊醒了。同事关切地下了床,摸了摸她的额:呀!烫人!
(七)
去郊游的前一天晚上,袁良的爸妈出人意料地来看望自己的儿子,用袁良的心里话说,只有惊没有喜。寝室里,朱在他爸妈旁一个劲地叫着叔叔阿姨,自我介绍是袁良的同学和班长,朱还亲自掏腰包叫来了外卖招待了他们。一路奔波,他们早已经咕咕叫的肚子很舒坦地接受了这个晚餐。袁良却怎么也不愿吃,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有好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父母塞满食物的嘴给慑住,好像有骨头卡在自己的喉咙里,拼命地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他的脸憋得有些发紫,就好像刚出生的婴儿,看着狼吞虎咽的父母,只差没哭出声了。吃完饭,父母感恩戴德地谄笑,一副讨好的样子望着朱,连连对儿子说:班长好,班长好!你要支持班长的工作!袁良别过头去,擦拭着什么,又转过头,苦瓜一样地笑了起来。
念萍来叫朱一起去上晚自习,吴缘也来了,她是叫袁良。可以说,袁良在班上基本不和女生来往,接触较多的就是吴缘和念萍。念萍不理袁良,袁良就有些讪讪的,站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好。倒是念萍和吴缘大大方方地叫了声叔叔阿姨,就出了男寝室,朱朝两个大人诡秘地笑笑,也出了寝室。
教室里,念萍和朱坐一起,吴缘和袁良坐一起,朱的眼睛老朝吴缘这边望,整个晚自习都有些魂不守舍。王子爱公主,这是三岁小孩都听过的童话故事,所以朱和念萍在一起,谁都会觉得很自然,很般配。可奇怪的是,朱整个晚上看吴缘的眼神都有些特别,袁良只知道一门心思地学习,这些,他都没注意得到。晚自习结束,朱撇开念萍,单独找到吴缘,要和她去学校操场说些什么。
回到寝室,袁良的爸妈已经走了,好像也没和儿子道别,反正在袁良心里,别与不别,都这样,他们有的只是血缘关系。
郊游去的是离学校十来里路的狮子山,是一个还未完全对外开放的景区。全班同学唱着跳着一路嬉笑,从不做声的袁良居然金口大开,给大家讲起了故事。他和同学们调侃自己有容貌焦虑,如果去讲脱口秀,绝对是靠脸吃饭。他一个人往前走,时不时又回过头,倒退,全然不顾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念萍却紧紧地扯住朱,朱又有好几次想牵吴缘的手,却被她狠狠地甩开,弄得朱和念萍有着不一样的尴尬。朱急忙回过头,领着大家唱起了《我和我的祖国》,还别说,朱的嗓音很独特,嘶哑中又有些清脆,很黏人的那种,同学们的歌声如山谷的风,清泉的水,岭上的花,花上的蝶,一路悠扬,一路飘洒,来到了狮子山。
朱和一群班干部开始四处寻找野炊的营地,捡拾可以引火的干柴和枯叶。念萍和吴缘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了袁良。不远处有一个山谷,袁良埋着头一个人朝山谷深处走。原来,袁良发现山谷深处有一种说不出名字的花,呈紫色,高贵典雅,与旁边的那些庸脂俗粉截然不同。而且散发出的芳香很独特,有点洗发液飘柔的味道,但又不全像,闻起来淡淡的,让人不感到腻,似在人奇痒难受时,有个家伙什在轻轻地恰到好处地挠,而且越挠越爽,越挠越痛快,最后啊的一声,达到了高潮,有一种全身畅快的喜感。
袁良在前面踽踽独行,两个女生悄悄跟着,袁良行,她们也走,袁良停,她们也止。渐渐的,袁良来到了那些花丛中,他俯下腰,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一直到花的根部,再一点点,一点点地抬头,从他的背影都可以看出,他的眼绝对是闭着的,他在享受着人世间难得的芬芳,这片刻的自由。在这里,他是属于自己的,没有家族振兴的责任,没有同学竞争的压力,更没有寝室里埋藏于心中的屈辱。站起来了,袁良慢慢地站起来了,他挺直了腰,头往后仰,同时张开双臂,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啊……像狼一样地嚎了起来,如泣如诉,不像笑,也不像哭,正如电视里的海豚音,悠远绵长,两个女生都呆住了。她两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上人。
两只蝴蝶一前一后地飞了过来,一只是灰灰色带点白,一只是黑黑的有点红,两只蝴蝶若即若离,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渐渐飞入了那从紫色的花朵中。忽然,一只轻轻地落在了花蕊上,像在吸着花蜜,另一只紧跟上去,停在了旁边的蕊上,像在驻足观赏着夫君,夫唱妇随。花枝上有一个绿色的螳螂在悄悄靠近,一点点,一步步,向蝴蝶靠拢,很显然,两只蝴蝶中至少有一只会成为螳螂的美餐。螳螂是高手,身子压得很低,又有着天然的保护色,蝴蝶根本察觉不到危险的靠近,扇动着翅膀,彼此你侬我侬,卿卿我我,享受着难得的春色。
靠近!再靠近!螳螂很有耐心,看样子蝴蝶已是囊中之物。它离猎物的距离已近咫尺之遥,只要绿臂一伸,就可以让其中一只蝴蝶成为腹中之餐。它很老练,并没有着急动手,静静潜伏,屏住呼吸,一秒,两秒,三秒。就在螳螂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住蝴蝶的时候,袁良的手指轻轻一捻,螳螂已经被他捉住。可以远远瞧见,他的手指已经被螳螂的大刀反过来夹住了。袁良的脸先是有些扭曲,眉头紧了紧,门牙现了现,最后,他想办法扯开螳螂双臂,朝旁边的草丛甩去,那家伙一下不见了踪影,袁良的脸上终于云开见日出,舒展了开来。
怕袁良发现,在他转身之前,两位女生匆匆把头扭向一边,装作无所事事,正四处游荡,欣赏景色。袁良看见了她两,挥手招呼她们过去:来来来,合影留念!女生越聚越多,后来男生们也加入进来,集体照中,袁良被吴缘和念萍左右两边夹住,妥妥的C位。朱的脸很阴沉,但一会儿又笑了,招呼落单的同学快过来,只不过喊茄子的时候,朱好像在嚼一只生茄子。
回到寝室,朱朝着袁良连连骂了几声傻逼,眼睛盯着袁良,一副要动粗的架势,空气中能听到刀戈兵器碰撞时的脆响。袁良不理他,在床上自顾自地读着书,等到朱喋喋不休完了,袁良冒出一句:我不喜欢她两,你尽管去追!话一说完,就紧闭双唇,带上耳塞,开始背英语单词。朱一下翻身下床,骑在了袁良身上,啪啪地抽他,袁良被压着,无法还手,只是脸又红又青,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他哇哇直叫,像疯了一样,要去找刀,被其他的室友紧紧抱住,随后,就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铺上,像只蛤蟆嘴一鼓一鼓的,脸又成了绿色。朱一下冲了出去,不知去了哪。
(八)
很明显,念萍感染了新冠。先是低烧不退,干咳,后来又出气不赢,吐出一口气,要吸上好几口气,不能说话,靠输液维持人体的能量消耗。一天后,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要手术切开气管了。张医生守在一旁,寸步不离,连上厕所都是用的尿不湿,一颗一颗的汗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流进他的眼睛,像麦芒一样刺着他,他却眉毛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盯着念萍旁边的检测仪。不能让她死,决不能!张医生24小时只吃了一顿饭,喝了一瓶两元的农夫山泉,念萍也爱喝这种水。目前这种情况,她还不能大量饮水,张医生用棉签吸了点农夫山泉,在念萍皴裂的唇上涂抹着。她的唇没有一点血色,不再有过去那种性感妩媚,看上去很薄,还有些透明,唇一张一合,微微地念着什么。
张医生很好奇,人都快没了,她还挂念着什么呢?袁……良,范……成,袁袁……良,范……成。张医生隐隐约约明白了她的心意,招呼其他的护士,看看那个叫范成的病人咋样了。护士很快有了答复:已经出院,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身份信息。
这个城市已经有好几位驰援的医护人员倒下,山一般说垮就垮了,其他的人来不及悲伤,马不停蹄地继续与病魔搏斗着。念萍的病情稍稍好转,还没有巩固,人又投入到紧张的医疗救护中去。念萍走路都有些飘,深一脚浅一脚的,像铁拐李,张医生劝了她好几次,她依旧义无反顾,我行我素。闲下来的时候,她老在想那个范成,那眼神老像了,犀利却不乏温柔,坚定还有些犹疑,聪慧却藏着无奈,怎么也像那个人的眼神,自己的心犹如被电击中,颤抖不止!对!完成任务后一定要去找他,哪怕天涯海角!
高考前一个月,袁良回了家。你的同学对你好啊!还老说有人欺侮你,是你太敏感了吧?大家互相包容点,你是农村孩子,可能生活习惯比人家城里孩子土一些,让让人家好吧!父亲一贯话里有把刀,这次却满满的春风,正能量!袁良好像被什么东西憋着,就如下蛋的小母鸡,这个蛋已经到了鸡屁股那,却怎么也落不了地。袁良急得哇啦哇啦直跳,爸妈各自忙各自的,空气最后还是冷了下来,袁良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厨房墙角,一根一根地劈柴,帮妈妈做着家务。临走时,袁良说:没生活费了,还要买复习资料,能不能给一千块?父亲的眼一下鼓了出来,破口大骂:一千块,哪来的一千块?家里又没有印钞机!说着,手抖抖索索从内裤的口袋里掏出红红绿绿面值有一百,十块,一块的票子,还问袁良妈也要了几张,凑齐了五百,混着手上的汗,油腻腻地交给了袁良。袁良脖子挺着像只鹅,接过来的时候,好像钱有千斤,压得他动不了身,晚饭也没吃,赶回了学校。
(九)
毕业的日子总是快乐的,人最美好的青春就是那么几年,十七,十八,十九,高中三年,这在人生中是多么金贵,生命力就像那刚刚绽放的花骨朵,嫩嫩的有颜色的蕊,可以掐出一把水,却没有谁忍心。高考的前一个礼拜,因为布置考场,全校放假,校方允许高三学子释放压力,操场上,满天飘着的是那撕碎的书页,飞啊飞,翩翩起舞,就像狮子山上的那些蝶。羽化成蝶,这是个涅磐的过程吗?人是不是离不开生活的淬炼?学子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每个人的前途都是繁花似锦吗?大家上了大学会考研读博再博士后吗?他们这些同学中会有科学家、政治家、作家和电影明星吗?也许会有,也许……
袁良那个班在考试前五天时决定去市里最高级的酒店聚餐,本来大家都说要AA制,谁的孩子会缺那几个钱?可是朱却把所有费用包了。如果不是,袁良很明显去不成,AA制的话,至少要一张红票子,他现在在学校食堂吃饭都很困难,食堂里没要他的饭钱,但是食堂的卫生,包括碗筷的刷洗都被他包了下来,这个还是念萍和吴缘多次和校方说情,才把它揽下来的。亏得袁良一路来品学兼优,获得了校方的信任才如此顺利。
念萍和班干部们先到,布置酒店的大厅。酒店大门挂满了心形的气球,肥嘟嘟,胖乎乎的,让所有的人都有掐一把的冲动。彩色的碎纸挂成门帘,从酒店外一望,就有想知其究竟的欲望。走进大厅,首先闻到的是一阵浓郁的桂花香,天然的那种,然后厅的中央是一个绚丽的彩灯,四角也是灯,五颜六色,花团锦簇,学子们置身于花的海洋,伴随着《亲亲茉莉花》的乐曲,全班同学们都嗨了起来。
吴缘迟到了一会,今天的她化了一个淡妆,脸红扑扑的,自然得就像羞涩时的颜色,描了唇膏,透明的那种,只有浅浅的红,据说国内国际的那些大牌女星用的都是这种唇膏,化的也是这样的妆。眉也细细描绘,如哈雷彗星划过天际。全身是一袭得体的红旗袍,花花朵朵,开得艳丽!念萍马上拢了过来,脸上的笑很特别,当着袁良的面,眼睛狠狠地斜了吴缘一下:妖精!然后就笑,旁边的其他男同学也哈哈地笑。
袁良站起来,稍有些扭捏地向吴缘伸出了手,吴缘落落大方地牵住了他,两人在舞池里自由地跳起了慢四。袁良的步伐很笨拙,有好几次踩到了舞伴的脚,可吴缘却眉头也没皱一下,两人好像鱼儿般在舞池里游曳,引得同学们投来火辣辣的目光。
停下来的时候,朱有好几次邀吴缘,却没有被搭理,弄得朱的脸上有灰在扑簌簌地落。再邀念萍,也是冷冰冰地摆手,眼睛满是翩翩起舞的吴缘和袁良,是啊,临近毕业,各自又会飞向何方呢?朱在那站也不是,坐也不好,脸上的笑像千层饼,坑坑洼洼。朱闪到一旁,眼神寒光刺眼。
同学相互之间敬酒,朱从他老爸那里弄来了十箱茅台,二十箱青岛啤酒,还宣布有几十部奔驰车停在外面,不醉不归!
吴缘和念萍端着酒瓶PK,白酒一瓶瓶干,隐隐约约听到:谁赢了归谁……。最后,两人瘫成水。
同学们招呼着朱送一下她两,还开玩笑说要当护花使者。奔驰载着他们三人唔地一下消失的时候,午夜的钟声已经在城市广场响起。同学们都很困了,嘴皮子,眼皮子都打着哆嗦,陆陆续续坐朱准备的车回了家。袁良没地方去,只有回寝室。大概凌晨五点,月亮还没杳去的时候,寝室的门如衙门里喊冤的鼓般响了起来,而且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最后,门被人哐当一声踹开了。念萍手搭在吴缘身上,有气无力,两眼无光,身上只穿了一条紫色的短裤,裙子被扯得稀烂,如万国旗,血从内裤里一股一股地往外流,念萍还是昏迷不醒。
吴缘大概和袁良说了一下,说自己因为酒喝得没念萍多,所以早早下了车,回了自家。下车前叮嘱朱一定也要把水一般的念萍送回宿舍。可是,回到家,刚刚上床,有人就打来电话,说念萍出事了,躺在路边。赶到后,吴缘架着念萍赶来找袁良。袁良的眼睛瞪得有牛眼大,头发似乎一根根竖了起来,呼吸节奏像鼓风机,牙齿已经把唇咬得血直涌,一滴滴地往地上砸。他把昏迷不醒的念萍抬上了床,问吴缘身上还有多少钱,吴缘把口袋都找遍了,凑齐了四百来块钱,一把交到袁良手上,问他:要送医院?袁良扭过头没说话,说自己出去一下,别等他!
(十)
高考说来就来了,吴缘和念萍没参加,她们报警后一直在医院,念萍整个人都恍恍惚惚,整天碎碎地念着什么,旁边的人听也听不清。她也没吃饭喝水,靠着吊瓶里的葡萄糖维系着生命。吴缘在一旁不住地流泪。
高考成绩出来,他们班有二十几个同学考上了一本,其他的同学不是二本,就是三本,没有谁落榜。哦,忘了说一声,袁良和朱都不见了,朱家动用了天网和所有的关系,甚至把所在城市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这两个人。整个城市都在议论这件事,但是随着流年似水,如今大家都淡忘了。
今天,念萍和张医生从抗疫前线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两人都得到了政府的嘉奖,白衣天使成了念萍最美丽的标签。
周末,念萍约张医生去这个城市的名片地:狮子山景区,想和他踏青,张医生特意请了假,欣然赴约。
踏着他们曾经郊游的足迹,念萍又看见了那丛紫色的花,与以前不同的是,整个狮子山面对游客进大门的山坡都成了紫色海洋,一群群的蝴蝶在花上飞舞,有一只特别大,特别显眼的蝴蝶,似乎就是少年们曾经见过的一只,黑黑的有点红,翅膀犹如星辰闪烁,头上的触角像极了花上的蕊。花朵是深深的紫,透出一股神秘气息。它停在哪朵花上,旁边的蝴蝶也挨着停下来。念萍把中指在嘴唇上竖了一下,轻轻地嘘!张医生有些尴尬地笑,好像饭吃得正香,突然嘎嘣一粒沙子。他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在等一个人!猫着腰的念萍突然站了起来,把张医生拉到了花丛边,依旧轻声地说:你读过沈从文的《边城》吗?记不记得那个结尾?张医生点点头,轻轻地念: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念萍好看地笑了笑,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那酒窝里如盈着一汪水。
张医生眨了眨眼睛,盯着那对酒窝看了半天,走到花丛中,轻轻摘下一朵紫花,嗅了嗅,深深地仰天啊了一声,递给念萍: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