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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南方——简媛

去南方

简媛

美蓝意识到自己可能患了抑郁症时,是在小贝离家出走的第二天凌晨。

其实美蓝的运气一直不错。大学毕业后,她在一家粮油贸易公司做销售。一干就是十多年,手里积攒了大批的客户和销售渠道。朋友劝她单干。可她说公司老大信任她,待她不薄,除开同事们都有的待遇,公司还额外让她多享有提成。这样算下来,她一年的收入比自己开公司也差不到哪儿去。尤其现在,公司老大说,你孩子上高二了,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就不要按常规打卡上下班了。也就是说美蓝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离开,没人管她。

“美蓝将来还会做这个呢。”闺密秦雨跷起大拇指。

其他几个闺密早就听说美蓝有自己开公司的意向,却还是装出好奇的样子问这问那。美蓝笑了笑,忍住肚里的话,只说:“你们说到哪里去了。我只要小贝争气考个好大学,不像我一样这副劳碌命,成天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不过,唉,现在的孩子不像我们那时候了。”还问秦雨,看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

秦雨还没来得及开口,其他三个闺密抢着说:

“我还以为上完小学就好过了。”

“学习是他们自己的事,上高中还要管,我才懒得管。”

“能考进名校的孩子都是很优秀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们到时就知道了。”秦雨的儿子读大三了,是过来人。大家听她说话时都一脸虔诚。

闺密们走后,美蓝开始准备晚餐。小贝早上说过,今天放学会早些。美蓝仔细清洗梭子蟹。小贝近来食欲不佳。美蓝总想着变些花样,昨天吃的是鲍鱼焖土豆,前天吃的是大明虾。洗到一半,她走到客厅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五点。孩子五点半放学。她赶紧淘米煮饭,又把收拾好的梭子蟹装进保鲜盒放进冰箱冷藏室。出门前还洗了个苹果,细细削了皮,切好,装在保鲜盒里,带给小贝吃。

远远看去,学校门口已经排起长龙。美蓝把车停在离学校门口一百米远处。平时都是早上七点一刻送小贝到学校门口,晚上十点来接小贝。正是车少的时候,一来一去,无拥堵之苦。她们在约定的地方接头。从没有出过差错。若是哪天学校临时通知不上晚自习,小贝就坐公交车回家。

美蓝特意站在学校门口显眼处。在这期间,公司打过她电话,说,你送给客户的礼品没有经过公司同意就擅自送了。美蓝说,原来都是这样操作的。公司的人又说,可是今年公司明文规定送给客户的礼品一定要经过尤总同意。

尤总是刚刚从总部调过来的。传闻他是来接替现任老大的。美蓝忘记了这茬。她赶紧赔小心,明天回公司我去向尤总解释。

不知不觉,美蓝走进了学校东侧的过道里。打完电话再回到刚才站的位置等待,一直等到学校门口再没有学生出入,还是没有看见小贝。美蓝又跑去教室。只有一个寄宿的外地女孩趴在桌上写作业。美蓝问她看见了小贝没有。她说小贝早走了。

秦雨和美蓝住一个小区。美蓝打电话叫她去看看小贝是不是回家了。

“怎么不给小贝带电话?”秦雨问。美蓝叹了声气说:“学校不允许带智能手机。给她买了学生机,可她老是忘记带。”秦雨说:“我看不是忘记带了。是嫌弃。我儿子那时就是这样的,经常装作忘记了。”“也许真是忘记了。”美蓝说。

幸好不堵车。美蓝飞快开到了自家楼下,看见秦雨和小贝站在一起,她心里一下踏实了。

小贝迎上来说:“给我钥匙。”“是不是应该先叫声妈?”美蓝提醒她。“对不起,我错了。老妈,给我钥匙。”小贝双手合十连连作揖。这是个不好的信号,美蓝最害怕小贝这样做作。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秦雨小声安慰美蓝。看小贝上楼了,秦雨犹豫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对美蓝说:“不得了了呢!”秦雨说着把手机举到美蓝面前。

手机上显示——

15岁男孩进聊天群3天后自杀。留言:爸妈,我不想死。可我实在觉得活着没意思……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美蓝感觉心脏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这些孩子都得了空心病。”秦雨把声音压得很低。

“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编造的。现在的自媒体,为了赚钱,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美蓝把眼睛睁得很大,她想迅速看完这篇文章。可她眼前总是一片模糊,怎么也念不快。

这些孩子,也许看起来是好孩子,成绩优异,乖巧懂事。可是,他们却得了空心病。

美蓝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她反复读这段文字。白纸黑字,她千真万确看见了这些字。突然,它们一个个从手机里跳出来,站在她眼前看着她,眼神像小贝那样的冰冷。她直愣愣地看向秦雨,心脏巴紧巴紧,像是有人用力按在她的胸口。她感觉自己在发抖。身体里面又像是被火炙烤,仿佛植物神经功能突然紊乱。

“你怎么了?”秦雨大吃一惊,她没有想到美蓝反应这么强烈。“你先回吧。小贝一定饿了。我得赶紧上楼炒菜去。”美蓝没有像以往一样留秦雨一起吃晚饭。秦雨悻悻地走了。

进电梯时,美蓝在心里琢磨:小贝没有考好,在学校受批评了?有男同学影响她?……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上到六楼时,她拍了拍头,告诫自己,先做菜,什么也别问小贝。

“多吃点菜。”美蓝往小贝碗里添菜。小贝用手一挡:“我不想吃,油太多了。没有食欲。”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菜有梭子蟹,小炒黄牛肉,大蒜豆豉炒空心菜梗,汤是排骨炖淮山。“不吃怎么行呢?吃点吧。”美蓝央求着。小贝挖了一勺空心菜梗,夹了两块淮山,还喝了一小碗汤。梭子蟹她几乎没动。“我吃饱了。”小贝把碗往桌上一放,就上书房去了。美蓝走进去,想和她说两句话。“别过来,别盯着我。我很忙!”小贝看都不看美蓝,说出的话却含着不可更改的果断。“小贝,妈妈和你说两句话,好吗?”美蓝不甘心。“说什么呀?后天入学考试,你要聊天还是让我复习?虽然我知道我肯定又考不好,你一定又会说我没有努力。不过我不Care。”“你自己努力了就好。小贝。”“我说我努力了。可你看到我的成绩没有进步,在你眼里我还是没有努力啊!”小贝竟然哭了,很伤心。“不会的。只要你努力了,哪怕是考成最后一名,妈妈也不会怪你。”美蓝走过去想抱着小贝安抚她。小贝躲闪着不让她接近。“虚伪!谁相信!”小贝声音很低,却让人轻易听出尖酸刻薄。

美蓝足足看了女儿十秒,什么也没有说。走出书房时,她没忍住,泪流了一脸。小贝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交流了呢?洗碗,清理厨房,洗手,涂护手霜……依旧像往常一样一件一件事去做。明天早上吃什么?五谷杂粮粥,面包,鸡蛋。早上七点送小贝去上学,她设置了闹钟五点起床。那天去美容院做护理,听护理师说,把五谷杂粮倒入高压锅,开大火,等上了大气,十秒后,把火调至最小档,这样焖一个半小时,人见人爱的五谷杂粮粥就做出来了。美蓝算了时间,照这样去煮粥,她得五点起床,才能让小贝在上学前喝上一口。

洗好脸,上好面膜。美蓝开始翻看朋友圈,她加了小贝现在这个班上所有同学的妈妈的微信,当然也有爸爸的。她寻找这些人的朋友圈,一个个去拜访,试图从他们发出的图片与文字上找到什么,她需要一个提示,来判断造成小贝今天一脸阴云的原因。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个小时。没什么收获,成绩好的孩子的妈妈,大多和她的朋友圈内容一样。除了变着花样展示的一日三餐,再无其他。她愈发紧张,觉得大家都憋着一口气在竞争。

她给闺密秦雨发出微信。睡了吗?没。聊会天。好。秦雨和她一样,也是离婚后独自抚养孩子。可秦雨不用上班,她老公给的抚养费丰足。其实,美蓝运气也不错,前夫按月给小贝寄生活费,一月四千。八年前,这笔钱足够小贝生活一个月的,如今物价一涨再涨,小贝的生活内容也增加了不少,可她没有找他要涨抚养费。她觉得自己就能给小贝不错的生活。在公司,她从不懈怠工作,无论加班还是出差,她总是表现得最积极。也因此,她从一个普通的销售员成长为现在的大区经理。打小贝上初中起,她开始力不从心,觉得时间不够用,也总是想不加班、不出差。她希望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小贝。

小贝上高中后,她愈发紧张,小心翼翼,生怕出事。同事们私下里总结美蓝说,只要看到美总心花怒放的样子,不用问,一定是她的宝贝女儿又考出了好成绩。

我才不在乎她的成绩呢。我只要她健康快乐地成长。美蓝总是这样说。在同事、朋友们面前,她都这样说。说多了,大家私下议论她矫情。也是,你美蓝的朋友圈一天一天在昭告天下,你有一个成绩优异的孩子。你有多在意你孩子的成绩。可美蓝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孩子身心健康了,成绩自然就好了。她和闺密们讨论这个话题时,也这样说。秦雨可不爱听了,她哼了一声:“怎么身心健康啊?没有父亲陪伴的孩子能身心健康吗?”美蓝不以为然,说:“大多数孩子的父亲只能给出坏样子,只会带来不良的心理影响。没有他,至少不会有这样的影响了。”“你说得轻巧。”秦雨今天是怎么了?美蓝后来才知道,秦雨的儿子已经恨上她了,认定是她的绝情才让他失去父亲的陪伴。

美蓝又从手机收藏夹里翻出那篇写空心病的文章。

“空心病”有一个更形象的说法,叫做价值观缺陷所致心理障碍。换句话说,这些孩子的价值观是有缺陷的,他们找不到生存的意义。

生存的意义?美蓝在嘴里咀嚼这句话。她想到三年前的那个端午节,秦雨邀请她和小贝一起过节。秦雨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她儿子突然起了性子。美蓝仍旧清楚地记得,他哭着问,阿姨,你告诉我,生存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大人一天天说什么,做什么,都围着我们转,只想要我们活成他们理想的样子,可他们在乎过我们真正想活成什么样子吗?当时美蓝以为他只是使性子,加上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愣了片刻,说了两句不关痛痒的话。可那天的情景印在美蓝的脑海里,她时常因此感到惶恐,生怕哪天,小贝也这样问她。

天啦,那时秦雨的儿子也正读高二。意识到这点时,美蓝无心再和秦雨聊天了,她感到身子一时冷一时热,像是跌进了一桶水里。

美蓝坚持每天晚上等小贝睡了后她才睡,可今天怎么就熬不住了。

洗澡出来时,美蓝收到公司要好的同事发来的微信:美蓝,你要有思想准备。明天尤总会找你麻烦。美蓝还陷在“空心病”的思绪里难以释怀。想着明天还要去拜访几个大客户,她走进书房,想说,小贝,妈妈今天累了,想先睡了。可说出口的却只是“晚安”两个字。“晚安!”小贝也只说了这两个字,依旧头也不抬。

打小贝出生那天起,美蓝就坚持睡觉前抱住小贝亲一口,说出“妈妈爱你”,此刻,她走过去伸出手,想抱着小贝亲亲她的额头说妈妈爱你。可小贝挡住她的手,连连说:“不要打搅我,我好忙,我还有好多作业要做。”她收回手转身走向卧室,心里却想着,小贝太辛苦了。

美蓝上床后也是左右翻身,脑子里尽是事。一会儿担心小贝睡少了影响明天的学习,一会儿又担心明天公司又要让她出差。她不想去想“空心病”,可这三个字追着她,不依不饶,她开始头痛。前夫从这里搬出去时,小贝已经八岁,记事了。她戴上眼罩,只想让自己快点睡去。

醒来是突然的事。

美蓝隐约看见光从书房出来,拐了个弯进到卧室。只是幻觉。没事的,睡吧。她安慰自己。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小贝还没有睡?她心里一慌,赶紧起身看床头的闹钟。一点五十九分。她跳下床,赤着脚跑进书房,看见小贝正在微笑,这笑自然跟她眼前的电脑有关,这笑来自另一个美蓝不知详情的世界。

察觉到美蓝走来时,小贝迅速关了网页。恍惚中,美蓝仿佛看见了许多,是不雅视频?是和陌生男人视频聊天?现在的网络不知怎么了,随便点开一个网站,各种让你面红耳赤的人像带着动作向你扑来。甚至有网页跳出来说,名校孩子不想考大学,离开学校后只干了一件事,却存了一大笔钱。天啦,这是想干什么?全是诱惑,全是陷阱。美蓝感觉害怕两个字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秦雨前不久和她说,不要心软,每天睡觉前一定要收好小贝的手机,无论如何要把好这个关!问她为什么,她趴在美蓝耳边说,你晓得啵,我儿子原来班上有一个女孩,被一个男生看上了,胁迫她每晚视频,还要她什么也不能穿。秦雨长叹一声又说,女孩子就不能长得太好看。会遭人惦记。

“去睡觉。赶紧睡觉。”美蓝推着小贝的肩说。“不可能。我暑假作业还没有完成。”“没完成就算了。明天我给老师打电话说明情况。”“你怎么能这样?作业完成不了,我连教室都进不了。”小贝的声音像石头一样,一个个滚落出来,砸在美蓝身上,让她羞愧。可美蓝坚持说:“你有那么多作业吗?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我就有那么多作业。”小贝一样一样把她的作业摆在桌上。“那你为什么还在玩电脑。”“我也需要放松啊。”小贝说得理直气壮。“还是没有压力。”美蓝说。“我怎么没压力了,我都快被压垮了。”小贝说着哭了。因为她刻意压着哭声,听上去让人害怕她的胸膛就要胀破了。“哭出来吧。”美蓝走过去想把小贝抱在怀里。小贝一把打开她的手说:“你知道什么啊?我们每个同学原本谁不是自己心中的骄傲,现在却成了所谓名校老师眼中的学渣。”

“学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美蓝惊呆了,“你不是班里的前十吗?”“你知道我在全校的排名吗?前三百名都排不上。不是学渣是什么啊?”“那不是。你就读的可是潭州城最好的学校。没有一个学渣的。”美蓝连连摆手。“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大人,天天比来比去。谁家的孩子进步了,谁家的孩子在退步。表面上你们什么也不说,暗地里都在较劲。说一套做一套,恨不得我们个个都有三头六臂,个个能去西天取经。学校也真是虚伪。嘴里说不在班里公开张贴学生各项考试成绩,可班级微信群里什么都发,不只是成绩,还有平时的各种表现。别以为我们不在群里,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小贝带着哭腔,一口气说了许多。

“可是……什么也不说的话,我们怎么了解你们的情况?”美蓝说出这话就后悔。

“睡吧。太晚了。”美蓝想结束这场谈话。

“我就是不想睡觉。我现在精神还好得很。”小贝走到钢琴旁边,拿起上面的一本高中英语词汇。“你真的能在凌晨两点记住英语单词?”美蓝越说越刻薄,“在家坚持熬夜装作自己很努力的样子,白天又在课堂上摇头摆尾,这样有意思吗?”

“我才不会摇头摆尾。谁看见我在课堂上打瞌睡了?”小贝又羞又恼。

“班主任给我发的信息。说你近三天上课持续打瞌睡。”

“小题大做。班上还有不打瞌睡的人吗?同学们个个都处于极度缺觉的状态。没有人能睡好,也没有人能安然入睡。大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一天睡三四个小时已经是我们的标配了。”

“你这样熬夜有用吗?你看你这次英语考试就退步了不少。”美蓝失控了。

“退步只是我一个人吗?她教得这么烂。我们怎么能学好。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混进名校来的。”小贝一脸气愤,仿佛花大价钱买到了次品。

“昨天下午我去参加学校话剧社团的会议,回来时正是她的课,恰巧是考卷分析,她有意把我叫到教室的后面站着,还说你了不起了,可以不上课了,我的课是不允许学生随便缺课的。更何况你考得还这么差。你看看班上那个谁谁的,考得那么好,还从不迟到、缺课。她还在说,越说越起劲,嘴角堆积起白色的泡沫。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只感觉一堆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嗡乱叫。我想冲过去对她说,老师,你的口水溅到我脸上了。好臭。你吃葱了吗?”

“所以你今天不高兴是因为她?”美蓝看了下墙上的钟,二点半。

“我再也不上她的课了。我自学都比上她的课要强。”

“小贝,就算妈妈求你了。别再这样折腾了。”美蓝突然跪了下去。

美蓝多想女儿能扶她起来,抱着她哭。或者对她说,妈妈,对不起。可小贝连看都没有看美蓝。好像跪在她眼前的是空气是风,是跟她不相关的人。美蓝起来时,膝盖瘀青一片。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用力,更没有想到跪下去时,她感觉自己跪在了一堆乱石上。美蓝突然意识到女儿在学习上是否也是这样的有心无力。她回到床上。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

这样过了几分钟,美蓝又赤脚跑去客厅。她想到只要关了网线,小贝就会去睡觉的。她以为自己得逞了。可很快她就听到小贝起身,走进客厅。她跑出来时,小贝正站在那开启网络。没有开灯,客厅漆黑。小贝在抱怨找不到插口。

“今晚我们家必死一人。不是你就是我。”美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好像有人把手伸进她的胸膛,把很久以前就埋在她心里的一些东西揪了出来。多年前,在这间房里,她和前夫的对话,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台词。此时,这话脱口而出,她拦都拦不住。

“那就是我吧。”小贝这样说时,语气像及了前夫,美蓝脑海里闪过万千镜头,它们随时守候在一个独特之处,只要有机会,立马站出来证明她的失败。小贝说得很平淡。她已经习惯了配合美蓝背诵台词。“那你去死啊。”美蓝说得很狠,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前夫。“好。”小贝往门口走去。美蓝没有去阻拦。不会的,女儿没有那么脆弱。美蓝一脸镇定,可她心里在害怕,甚至感觉身子在发抖,若是女儿真的想不通走了绝路,她也得去死。“死”字,她明明连提都不愿意提的一个字。如今却是脱口而出。也正是在这个时刻,她才意识到,她说出的和她想的,和她做出的经常相逆。

小贝并没有冲出去。她走到客厅沙发那里,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本英语单词书。“这么晚了,你还能记住什么?”美蓝只想小贝早点躺到床上去。小贝站在那里,没有接腔。“只要在正常的学习时间努力了,哪怕考最后一名,我也不会责怪你。”小贝哭着说:“虚伪!我若是努力了,你们就认为我一定能考好,我努力了没考好同样证明了我没努力。”

是谁让我们变成了这样?是谁夺去了我们快乐的时光?是谁让我们之间不再互相信任了?美蓝又想下跪求女儿。这并不稀奇,就在刚才,也就是凌晨两点,她已经向女儿下跪过,膝盖上还有两团淤青。“你需要休息!”美蓝说。“没有办法。我必须时刻学习。”小贝语气冰冷,说得很果断。“我明天不会叫你起床的。”美蓝以为女儿会因此妥协。可她说:“我自己会起床。”“不用我叫,你起得来?鬼相信。”美蓝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哪天不是要我叫七遍八遍才起得来的。”“大不了我整晚不睡觉。”小贝吐出的字,一个一个滚出来,像冬天的岩石,生生砸在美蓝身上。“你怎么这样冷漠,你的心是冰合成的吗?”美蓝站在原地,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难道不是基因吗?”小贝面无表情。

“晚上熬夜,白天回到教室再摇头摆尾。这样好吗?”美蓝本想说得轻点,想表达出一个母亲的关心,可她感觉自己很想冲上去指着女儿的脸说,甚至甩她一嘴巴。“我没有在课堂上睡觉。顶多第一节课会偶尔打打瞌睡。”小贝为自己辩解。“老师们反映你上课睡觉比较频繁。”“不可能。昨天我就历史课犯困。小贝这时的语气听上去像一个心智没有成熟的孩子。

“晚安!”美蓝走到小贝身旁,像平常一样抱住她。

“晚安!”小贝没有挣脱她。声音依旧冰冷。

美蓝又回到床上。她听到了小贝进浴室的声音,走进卧室的声音。美蓝的听力越来越敏感了,能听见任何细微的声音。听到小贝关灯的声音时,她长吁一口气,今天总算又过去了。

对面楼里有人在练声。美蓝去物业投诉说:“家里有正读高中的女儿,晚自习回家是十点半左右,希望对面楼里的人改在十点半以前练声。”后来物业来电话回复美蓝:人家家里也有高三的女儿,准备考中央音乐学院,白天要上文化课,晚上练声也是不得已。

美蓝试着和这个声音和解。说来奇怪,后来,只要哪天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她就会害怕,怕那个孩子出了什么状况,怕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她每天习惯性往那户人家看去。都是住在六楼。她看见过这家的男人女人在厨房炒菜的样子,也看见过他们站在阳台上争吵。有天深夜,美蓝被吵架声惊醒,她起身走到阳台上看向对面,是从练美声的那家里传出来的。男人在咆哮,女人在哭骂,东西摔得砰砰响,谁也不示弱。正是深秋,美蓝穿着吊带睡衣站在阳台上,身子凉透时,一个细节突然从脑海里走出来,她打开阳台上的储物柜,把最下面那层柜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面扔。她找了一个包——前夫去意大利旅游,回来时帮她买了一个包。是大牌,可款式确实落伍了。她看着就来气,说:“没眼光。花那么多钱买一个我根本就不会背的包。”“我就是没眼光。”他回敬她。她听出了别的意思。“我才没有眼光呢?”美蓝㨃了他一句。这个包后来去了哪里,美蓝记不起了,但是,从此以后,前夫无论去哪里,再也不给她买任何东西了。她自然是更不开心。可她什么也不说,只觉得没意思。

恰巧那时候她前夫已经去了城投公司上班,去工地现场办公是常态。前夫先前是省规划设计院的设计师,加班多且受制于业主,和城投公司打交道多了,发现城投收入不比现在低,还相对自由,于是千方百计进了城投。有一次,前夫参加一个聚会,地点在郊区。工地上一个小包工头组织的。前夫喝醉了,叫美蓝开车去接他。“自己打车回。”她一口回绝。回绝也不是没有理由,那天刚好是经期第一天,她有痛经的毛病,这点前夫是知道的,生小贝前,还陪她去看过中医,药也给她熬。她又补充说:“我痛经,难受。”“你她妈是外来物种,稀奇货,哪个女人不都有这几天。”前夫从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她。美蓝气得挂掉电话,立刻关机。

从那夜开始,前夫天天晚归。美蓝赌气,也是夜夜晚归。一个回来时经常一身酒气,一个回来时难免染上男人的古龙水。他们的衣服还是习惯性地放在公共卫生间的洗衣篮里,两种气味会交替,美蓝闻见过前夫身上的香水气味,是迪奥紫毒,她也用过,对付某些特殊的男性客户时,她会在包里放上一小瓶紫毒。她知道这香气的魅力,她试过多次了,从来没有失败过。

前夫已经半年没有碰过她了。主要是没有时间,或者说两个人都没有留给对方时间。除了应酬,他们还经常出差。那时他们已经分房睡了。这不是一个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从没有人主动提出要分床。可他们自然就不在一起睡了。美蓝后来想,若是房子没那么大,房间里的厕所没那么多,他们接触的机会也许会多些,关系也不至于那么淡漠。吵架的日子很多,可真正让他们分开的是最后的冷漠,双方都觉得日子过到头了。前夫算是清醒的人,美蓝也是,好聚好散。办离婚手续前一周,前夫把家里的动产、不动产都列在一张纸上,对美蓝说:“你想要什么,就在那一项后面打勾。”最后,房子、存款都给了美蓝。车子各用各的。另外一套临街小公寓给了前夫,算是有个容身之处。唯独孩子,谁也不让。前夫说:“孩子跟着你,两人都是活受罪。”美蓝说:“你一个男人,怎么能带得好女儿?”前夫说:“这些年你经常出差,是谁周末接孩子回家?你晓得不晓得是谁坚持隔天去寄宿学校看孩子?”美蓝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前夫说:“和你怎么沟通,经常话没有说两句,电话就打进来了。这也不稀奇,可你时常一聊就是半小时以上,等你打完电话,我也就懒得说了。”美蓝突然哭了,她冲上去抱着前夫,求他:“别让孩子离开我。”前夫用力推开她。她死死箍着他的腰说:“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这是她从前经常用来求饶的方式。他拍了拍美蓝的后背说:“培育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要对你今天的选择负责任。”美蓝记得清楚,前夫走时,只带走了两只属于自己的皮箱,里面装的只有他的衣服。现在回想,前夫算是有情有义的了。可两个人怎么就成不了一世夫妻呢?美蓝并不想往深里细究。她的个性是只想往前看的。我有小贝,美蓝觉得自己的世界还没有塌陷。

闹钟响起,美蓝睁开眼,看了一眼钟面,喃喃说,再睡五分钟。醒来时,已是六点半了。啊!她吓得惊叫一声,赤着脚冲出卧室。

“小贝起床了。小贝起床了。”美蓝一边叫一边拍打小贝的卧室。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她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床上被子叠得整齐,仿佛从来没有人使用过。

美蓝来来回回,一间房一间房去寻找。没有看见小贝。她一下慌了,脑海里跳出各种不好的场景。“不会的。不会的。”美蓝连连说,还连连拍打嘴巴,觉得自己冲犯了霉运。

我上学去了!再见!这是小贝留在洗手间镜子上的便利贴。用红色的水性笔写的。很工整,很粗,很显眼。女儿心里还有我。美蓝把便利贴取下来,捂在胸口,如同抱着婴儿时期的小贝。美蓝决定去教室看一眼小贝。出门时忘记戴口罩,又返回家里取。正是上学的高峰期,电梯总在上上下下。美蓝没有耐性等下去了。她走进安全通道。下楼时,走得太急,看得也不太清楚,差点一脚踏空。想到摔下去可能的后果,她赶紧扶住楼梯扶手,停下来稳了稳心,才继续下楼。

还很早,学校里空荡荡的。美蓝爬上教学楼三楼,找到308教室。后门是打开的,教室里只有小贝,正趴在桌上睡觉。美蓝掏出手机,拍下小贝的背影。下楼往校门口走时,上学的孩子多了,一群一群的,行色匆匆,又因为都戴着口罩,美蓝感觉自己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停下脚步,取下口罩,深呼吸一口气。她看向操场上那些正在晨跑的孩子。她多希望能在那里看到小贝。

美蓝和四个闺密建了个小群。秦雨是群主,每周会有一个主题讨论。昨天讨论的话题是,如何防止孩子自杀?引发话题的是一个正在热播的视频——一个高三男生和父亲站在自家阳台上争吵。父亲责问男生:“今天为什么没去学校?”男生回答:“就是不想去。”“书也不想读,活也不想干,那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的确没意义。”……没吵几句,男孩就跳楼了。父亲站在阳台上,双手在空中挥舞,地面上,孩子的母亲跪着大声哭号:“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要跳也是他啊,为什么你先跳了呢?”“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父亲抱着孩子,疯了般反复说这句话。视频很短,一切都很突然。大家坐在那儿,很久没有出声。这次是线下讨论,时值九月,正是傍晚,夕阳将它最后的光线照射进来,五个人脸上油光发亮。她们看着彼此,看着各自脸上的光亮,和眼里的沉默与惶恐。

“要是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办?”秦雨第一个问美蓝。

“这么脆弱。怎么也活不长。”有个闺密抢先说。

“看着多好的一个孩子。”另一个闺密长吁短叹。

“不会的。不会的。”美蓝回答时心里紧紧的,有人突然往里面塞满了东西。

想到自己不久前还亲口对女儿说“那你去死啊”。真是疯了。若是小贝也像这个男孩一样跳下去呢?美蓝一时麻了身,小便差点失禁。幸好她正在生理期,她出门前垫了420cm的夜用巾。

马路对面是本市最好的小学,她的车停在这所学校附近,从这边走到那边,要过一条地下通道,里面只卖两类东西,一是文具,二是快餐。过道另一个出口的墙上装了一个水龙头,她看见一个老年男人在洗拖把,另一个女人站在水边洗一堆青菜。从过道走出来时,美蓝迎面看到一个戴黑色口罩的男人正在斥责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你是吃屎的吧,考这么差。这培训班也不要上了,上了也是白上,钱扔水里去了。今天放学后你去程老师那里把钱退了。”“明明比上次多考了十分啊。”男孩没有戴口罩,脸涨得通红。“可还是最后一名啊!”美蓝看着男人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男孩的头,她很想冲上去说,别这样对孩子。

可她犹豫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变成了那个男人,小贝变成了眼前的男孩。

那天小贝参加小学毕业典礼回来。美蓝随便问了声:“成绩单呢?”小贝递给美蓝一张纸。小贝的语文竟然考砸了,排到了倒数第五名。这天本是要心情好的,前夫半年前就提出来,等小贝小学毕业了,由他带小贝去欧洲游玩半个月。再过三个小时,他们就要坐上开往德国的飞机。美蓝看着小贝兴奋的样子,打击她说:“你的语文成绩不是一直在班上名列前五吗?怎么这次考成这样?”

“反正咱小贝就读的中学是名校,已经落定了,这个成绩完全证明不了什么。”前夫催促小贝背好行李准备出发。美蓝觉得自己就要失去小贝了。她走到小贝面前,用食指连续戳她的头说:“你为什么考这么差?是不是因为经常在夜里偷看网络小说?你以为自己很牛,可以一直坐稳学霸的位置吗?”

“又发什么疯啊?”前夫没好气地说。他催促小贝快去背行李。美蓝觉得前夫在扮演好好先生,甚至觉得他在刻意分裂她和女儿。美蓝抢先冲进小贝的房间,抱起小贝的书包,用力砸向床边的衣柜,衣柜门是琉璃推拿门,书包砸在上面立马炸出裂纹。前夫惊呆了。他大吼一声:“你疯了。”

美蓝看着从书包里散落出来的零食和书本,这全是她亲自为小贝准备的。美蓝觉得自己搞砸了小贝的旅游,也哭了。前夫心又软了,他试图安慰美蓝。她说:“走吧。趁我还没有反悔。”前夫迅速收拾好小贝的东西。离去时,他们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

那个戴黑色口罩的男人还在教训他儿子,声音渐渐远了。美蓝找到自己的车,旁边紧贴着一辆车,她听见男司机在抱怨,这里真是无法无天了,整个一个大停车场,交警也不来管管。美蓝只想快点驶离这里,她连续按响喇叭。有个女人走到她的车窗前用手示意她摇下窗户。“有本事,你飞过去啊。”女人用手指着美蓝说。她穿着睡衣、头发蓬乱,像赶着送完孩子后回家补回笼觉的。美蓝连忙道歉。对方又说:“有本事以后开直升飞机送孩子上学啊!”

美蓝走进公司大门时,收到尤总的秘书发来的微信:美姐,尤总说今天要和你谈谈。

美蓝心里一慌,感觉有事要发生。可美蓝不怕,她有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早两天她去看过一套公寓,想着若是自己单干,就一定把办公室安置在那里。一出门就是地铁、公交站,便于客户往来。公寓对面是本市最高档的商业中心,气派。

单干这个念头明明是压着的,她从没有在公司表现出任何迹象,心里却时常在打算,老大要退休了,他的位置会空出来。同事们私下也有议论美蓝和这个位置的关系。这也不奇怪,到了她这个职位、这个年纪,谁都有理由认为她也想当老大。

走进尤总办公室时,尤总正在和老大通话,内容具体翔实,像是故意说给美蓝听的。美蓝起身想回避,可他摆手招呼她先坐下。和美蓝谈话时,尤总话里有话,藏着掖着。可她不是傻子,一起头就听出了尤总的意思。“公司今年会裁员,连我都在被裁的行列。”尤总说这句话时看向美蓝,眼神仿佛在说“更何况你呢?”。

“我是谁?我一年的销售额占公司的半壁江山。除非我自己主动离开公司。”美蓝说。

美蓝有点激动。

“别把事情想得太满,总有你想不到的。”尤总说着看向窗外楼下,仿佛他在等待什么人到来。

这次谈话后,美蓝变得谨慎,除了每天正常上下班,还主动约潜在的客户喝茶、聊天。那天是星期三,美蓝要和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签合同,时间约在下午两点。美蓝今天特意提前十五钟吃午饭,按计划她会在饭后休息十分钟,然后补妆,再驱车前往约定地点见这个重要的客户。

美蓝正准备下楼去公司食堂吃饭,小贝打电话来,说:“妈,我的腿烫伤了。”美蓝说:“你不是在上课吗?怎么会烫伤腿。”小贝说:“谁叫你给我装那么烫的水。保温杯倒下来,水全浇到我腿上了。”美蓝说:“无缘无故,保温杯怎么会倒下来呢?是不是又打瞌睡了?”

挂了小贝的电话,美蓝诚惶诚恐,饭也不吃了,她迅速打开导航图,心里盘算着,公司离客户的酒店只需半小时车程,现在去小贝学校需要二十分钟,一切都来得及。

送小贝去医院的路上并没有耽误时间,可美蓝不该抱怨的。她说:“你只晓得想着自己,好像你妈妈随时准备着为你冲锋陷阵。”接着又把“你哪次让我送文具,哪次忘记带课本了”之类的陈年旧事拖出来说。“不要你管。”小贝说着就拉车门想跳车。美蓝吓得哇哇大叫。幸好车门已经上锁。小贝怎么可以这样冲动?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美蓝心里一痛,突然觉得全世界都想要抛弃她了。她把车开得飞快,还一边拍打方向盘,一边说:“要死一起死。”小贝坐在后面,美蓝从后视镜偷偷看去,又瘦又长的身子紧紧贴在车门上,眼睛看向车窗外。她又害怕了,减速,把车停在路边,闭上眼平息气息,这样过了几分钟,才继续上路。

从医院出来送小贝回到学校大门口时,已是下午三点十分。小贝的学校开始上下午第二节课了。美蓝没有着急走,她看着小贝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口,又看向学校对面的小学,已经有小学生背着书包从校园走出来,接孩子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围成一团堵在小学门口,送外卖的电摩托车在人群两边排了长队,他们一个个把喇叭按得响亮。

“我失去了这个重要的客户了。”美蓝得出这个结论时还想着挽回,也试图道歉,可再也打不通对方的电话了。

这件事过去的第二天,老大和美蓝微信视频时,正是凌晨一点,他在法国,那边是白天。美蓝看向夜空,天地浑浊一片,能看见对面房子里透出来的微弱的光,映衬路边的树、房子形成阴影,仿佛天就要亮了。秋老虎当头,美蓝却打了个寒战。

“那个客户丢不起。”老大说。

“实在不得已……”美蓝还想解释。

“你太累了!”

“连续十年从来没有失过约。我就一次错都不能犯?”美蓝不服气。

“开飞机的人能对自己说,我十年驾驶从没出事,出一次事算什么?”

“这是两回事。”

“问题是你把这个客户推给了我们的竞争对手。总公司生气了,要公开处罚你。我腆着老脸拦下了。”老大换了语气接着说,“公司决定派你去下面的市州开拓市场。你安心在下面待足一年,我保证一年后就让你回来。”

“保证?”美蓝在心里哼了一声。什么也不想说了。

“公司有它的生存法则。你会想明白的。”老大说这话时并不看美蓝,他看向窗外甚至更远处。

“您明天会在邮箱见到我的辞呈。”美蓝能感觉到自己看向老大目光里的冰冷。她想到了小贝,努力想让目光变得平常些,可她做不到。她似乎突然理解了小贝,却又并不真正懂得;我可是她妈妈呀,又没有背叛或抛弃她。

“不要冲动。”老大劝她时声音变得低沉。

“我跟着你多少年了,你不是常夸我有冲劲吗?冲劲不是冲动的前驱吗?我这里空了,气没了。”美蓝拍了拍胸口,关了视频。

和老大通完话后,美蓝左右睡不着,天亮后,她看哪里都不得劲。糟糕的事一件接一件。美蓝去学校接小贝时,还差点和一个女人打了起来。她正往一个车位上倒车,车位小,两边车又靠得紧,她特意往前开远了点。不料有人直接将车开进了这个车位。这可是难求一个车位的名校门口。美蓝没有熄火,她跳下车冲到那辆车面前指着车主的脸骂:“你他妈的,没长眼睛啊。”车主说:“这车位写着你的名字了吗?”

“你明明看到我在倒车还往里强塞,你还有没有公德心?”

“这是公平竞争。”

“公平?”这人不说公平还好。美蓝想到自己为公司抛头颅洒热血,最后却落个扫地出门的下场。“谁对我公平了?”美蓝咆哮着扑上去时,对方吓得赶紧摇下窗户。

“妈妈!”是小贝的声音。美蓝不得不赶紧回到车上。

“今天怎么出来这么快?”美蓝问小贝。

“好多事,得赶紧回家。我累了。别打扰我,我先睡一会儿。”小贝说完就戴上眼罩、耳麦。

“吃点水果吧。我带了苹果,还有葡萄。”

没有任何声音从车后座传来。

美蓝回头大声重复了一遍。没人搭腔。美蓝将车停在路边,推了小贝一把。“别吵我,我好困。”小贝眼罩也没取,只是把身子从左边翻转到右边。她把身子往车门那边靠了靠,似乎想贴在车门上。

她都累到这样了,让她睡吧。美蓝告诫自己。

秋老虎正发威,汗从头发根里钻出来流在脸上,美蓝将冷气调至十八度。仍旧感觉身子架在火炕上似的,汗一直往下流。

车开进小区了,美蓝试探着问:“你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今天不会再熬夜了吧。”小贝说:“我要做设计。”

“做什么设计?”

“就是美术社团的刊物设计。”

“开学前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社长说局部还要修改。”

“她那么追求完美,让她去改好了。”

“她是社长,比我事还多。社长说这次的稿改好了,让我当副社长。”

“不要上当,当什么副社长咯,你只要搞好学习就行了。那些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去体验。让她安排别的副社长去做。”

小贝不耐烦了,打断美蓝的话说:“我也没有办法。”

美蓝的手机响了,她按下了蓝牙。“今天怎么样?公司没为难你吧?”秦雨的声音从车载音响里传出来。美蓝本来不想当着小贝谈论公司的事,她从后视镜看过去,小贝动都没动一下。她突然改变主意。

“公司炒我鱿鱼了,明天起我失业了。”美蓝边说边看后视镜,小贝还是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戴着耳麦,也不知是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那正好可以和我一起逛街了。”秦雨笑得很夸张。

“没你命好。小贝还要赶紧上楼加班。”

“加班?你们母女俩都一个命,只知道天天加班。”

美蓝没理会秦雨,自顾挂了电话。

车停好后,两人先后前行。美蓝有许多话想对小贝说,也希望小贝能问她一声,发生了什么,妈妈?可是她戴着耳麦,兀自前行。美蓝看了眼天空,一道长长的白线横亘在上,无限延伸。她突然疲倦不已,感觉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可她又想,孩子够累了,别再给她添堵了。她不需要经受我的压力。

天气炎热,潭洲城开始分区分时段停电节能,美蓝没有收到小区今天停电的消息。想到电梯不能用了。她开始抱怨物业越来越没有服务意识了。小贝倒是没有抱怨。美蓝身子挨着楼道扶手,一步一步往上爬。

从一楼往上走时,听见许多声音。一楼的小姑娘正上一年级,秋季运动会她报了跳短绳项目,她妈妈正在陪她练习,一下,一下,感觉楼都要蹋了。二楼的大姐不久前和老公离婚了,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因为无法忍受母亲带陌生男人出入自己的家,正搬起行李准备离去。三楼的男孩正上高三,他们一家在学校附近租了简易房陪读,他妈妈正抱着一床被子出门。四楼的小男孩上三年级了,正在背乘法口诀。五楼的奶奶正在呵斥孙女:“要你在幼儿园别喝那么多水,你偏不听,你看看,老师打电话来了,说你午睡时又尿床了。”

走到六楼,羡蓝走到电梯口那里,看向东面,那户是美蓝家,窗帘放下来了,小贝已经进屋了,开了灯,有光透出来,其他什么也看不到。再看西面,邻居家儿子考上了上海交大,全家人正在举杯欢庆。

小贝一进屋就直奔书房打开电脑,她心里着急,今天作业不少,还要改设计稿。她坐在电脑面前,两个小时过去了,除了偶尔恼火地说,这鼠标怎么了,老是不听使唤。她没有起过身,也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

美蓝坐在客厅里,电视也不敢开,耳朵一直竖着。微信群里家长们还在发图片,全是孩子伏案的样子,这个群是几个要好的家长一起建的,没有老师和班委会成员。有个妈妈发了张流泪的图片。其他人也跟着发流泪图。大家除了这样一起流泪,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以前还讨论节假日去哪里玩,也说起过如何开展社会实践活动。现在想来都是空前理想主义者,一到真正的战场,全崩盘。“你们报班了吗?”有个妈妈突然问。“什么班?”美蓝着急了。“就是五个人起组的小班,各科都有,家委会的人在组织。”“报什么报咯,效果就是凑份子钱。一点效果都没有。”一个家长说。美蓝吁了口气,心里却有了主意,明天去会会那个爸爸,他本是国企员工,为了陪读把工作也辞掉,如今在学校附近的培训学校当教学主管。美蓝怀疑他把小贝学校的家长都加为了好友。

好不容易等到小贝起身上了个厕所。美蓝赶紧迎上去,说:“煮了银耳羹,要不要给你盛一碗?喝了就睡觉吧。”小贝没有理睬她。美蓝停顿了一下。她不希望自己看上去太严肃或是一脸丧气,她走进洗手间,站在镜前,左右鼓起腮帮。她看着眼角,看眼袋下堆起的皱纹。心想,孩子熬夜也是不得已。可她很快自我否定。不行,这事不能就此罢休。她急匆匆推开书房的门。“你晚上不好好睡觉,白天就会打瞌睡;一打瞌睡就听不好课,就不会做作业。高二是关键的一年,这一年再不努力,这三年就荒弃了,也就没有希望考上理想的大学了。”美蓝一板一眼地说出每个字,好像是第一次说这番话。她停下来等待小贝做出回应,可小贝一直盯着电脑,连头都没有偏一下。“这设计我来帮你搞定吧。”美蓝以为自己想到了好点子,语气中透着惊喜。“你帮我搞定?”小贝看着美蓝,不认识她似的。

“我找人帮你完成。你的任务还是完成了啊。”

“我可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又不偷不抢,不过是花钱完成一项没有太多实际意义的任务。”

“你若是执意这样,这件事就会成为我人生的一个污点。我以后还有脸面对同学们吗?”小贝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得很伤心。

我真是昏了头。小贝说得在理啊。美蓝一脸懊恼。“好咯,好咯,我不管你了。”说着兀自朝卧室走去。可没走两步,又停住了,回头看了小贝一眼,说:“可你不能因此就荒废了白天的学业啊?”“你放心,该我完成的都会完成。不过是少睡几个小时而已。”小贝说。

美蓝躺在床上,离开工作多年的公司,她担心自己会失意,会失眠。可她很快就睡着了。

小贝睡了吗?美蓝突然惊醒。她昏昏沉沉悄悄摸到小贝的卧室门口,没有看见亮光,松了口气。不放心,推开门,床上囫囵滚成一团,不像是睡着一个人。走近了,才看清小贝侧身靠在床上。“你怎么还不睡?”美蓝感觉自己快要疯了。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手机在哪里?她疯了般在小贝的枕头边摸来摸去。小贝一声不响。美蓝在小贝的枕边摸到手机时,她以为自己得逞了。回到床上后,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过了几分钟,再回来,却见小贝正打着手电筒写作业。

“小贝,你为什么还要写作业?”

“没办法,我只能是这样,睡一会儿醒一会。否则我根本完成不了作业。”

“你真有这么忙吗?”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会说我狡辩,反正都是我的错。”小贝说完还冷笑了两声。

“你要是不在那些没用的活上瞎耽误工夫,何至于累成这样。”

“又来了。你们真虚伪。一方面希望我们成绩好,另一方面又在朋友圈晒我们的才艺。你们恨不得我们个个是孙悟空。随时可以变成你们想要的样子。”

“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美蓝说得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美蓝只好又走进卧室,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床边,她走到飘窗上,躺在那里,任由月光在她身上流淌。她想了许多,烟点燃一根又点燃一根,在月色和烟雾之中,她一直沉默着。脑海里却一直在思考:前面的路还很长。得往哪里走?走到哪里去才行?

第二天送小贝到校门口时,美蓝狠狠心说:“你的事以后都由你自己做主。”

小贝没有反驳,下车后直着脖子往前走,没走几步,又退回到美蓝身旁,小声说:“希望你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小贝出走,是在一个周五的下午。那天,月考成绩出来了,班主任将全班成绩打印出来,贴在教室的后墙上。很快,这张成绩单就被撕毁了。班主任很生气,在班里一再声明,一定要揪出这个人。

“不用揪了,是我撕的。”小贝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

美蓝的电话响时,灶上正在煲海鲜汤。过去,美蓝很少煲汤,主要是太耗时。现在,她有的是时间。培训爸爸有自己的菜谱,专门针对十五至十八岁的高中生制定的。从周一到周日,天天不重样。他很有耐性,手把手教美蓝做菜。如今,她看着小贝吃每口饭、喝每一碗汤,这样的时刻,像在等待一场审判,只要小贝多吃上一口饭菜,她心里就能感觉出欣慰。

从上周起,无论美蓝多努力,小贝的食欲都不好。总是才吃几口,就把碗一推说吃饱了。美蓝看着那一桌的饭菜,有时真想一把将所有碗筷扫到地上。她很想这样做。可她忍着。也只能忍着。她和培训爸爸说出她的这种感受时,培训爸爸说:“你太累了,也太孤独了。”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他约她去爬山。美蓝想拒绝,可培训爸爸说,他一周只有这天下午有空,其他时间都要接待来访家长。

去爬山的路上,培训爸爸开车,她坐在副驾驶位上。他一直在说话,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美蓝像个看客,看他如何表演自己的快乐。因为那些都是别人的,是这个男人的,她心里这样想时,百会穴痛得厉害。

她在微信上给秦雨发信息:培训爸爸有示爱的趋势。

你为什么不接受他呢?秦雨回道。

美蓝回秦雨一个傲慢的头像。

培训爸爸长得还算英俊,个子也不矮,看着健康。他的妻子是中学英语老师。生活在离这座城市两百公里远的小县城。为了女儿能上省里最好的高中,他们不得不分居。美蓝知道自己和他走得有点近了,也知道自己在默默接受他的好意。她不敢告诉秦雨,这是个有婚姻的男人。她和前夫离婚,与第三者无关,他们都在这点上保持自己对婚姻的态度。

美蓝按压百会穴时,心里在想小贝的事。小贝近来情绪很差。几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三天前,家长小群在议论,说学校有两名女同学在课外培训小班上打架,大家没有说名字,美蓝还参与了议论。

小贝从培训小班回家,脸上有伤痕,披着头发,马尾散乱。她从不在除了家以外的空间披头发的。美蓝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的抓伤。

“谁打你了?”美蓝问。

“没有谁,是我自己抓的。”小贝的确抓过自己。

“你疯了吗?真不可理喻!”美蓝骂道。

小贝的手又在脸上乱抓。

“到底是谁抓的你?”

“能有谁,一个贱人。”

“小贝你不会谈恋爱了吧?”

“真无聊。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我才不会。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能让我喜欢的男性。”

“那你为什么还看那样的视频?”

“哪样的视频?”

“我都看见了,你看得太晚了,睡觉时没有给手机锁屏。我看到了你看的那些内容。”

“《断背山》出版给全世界的人看,我怎么就不能看了?”

美蓝没有看过《断背山》,可小贝说出这句话的当天,她就在网上买了这本书,通宵达旦读完之后。她开始有了新的害怕。小贝不会喜欢女生吧?她去小群里找平时要好的陪读妈妈私聊,才知道两个打架的女生就有小贝。可她们也告诉了她一个内幕,说小贝骂那个女生的爸爸是人渣,说他有意和陪读妈妈交往,目的只有一个,让她们都成为他的客户。

“你家小贝不错,火眼金睛。”听到“她们”时,美蓝觉得别扭。她点开手机,翻看培训爸爸的朋友圈,给她点赞的确有不少妈妈,而且都是她认识的人。

小贝这次抓得厉害,伤到了皮下肌肉组织,留下了疤痕,后来去医院美容科做微整,伤疤才彻底消失。从这次以后,美蓝说话时会结巴。她留意到,也只有和小贝说话时,才会结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悄悄关注了两个关于亲子交流的公众号。

那天爬山归来,她接到前夫打来的电话。自从她租房住后,前夫总是按一定的时间节点打来电话。她为此困扰,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干什么。前夫说:“你还是做点什么吧?现在很多妈妈都是一边陪读一边在网上卖东西,很充实,不仅能缓解焦虑,还很有成就感。”

挂掉前夫的电话,美蓝忽然发现,前夫这次说的是潭州方言。她也说了同样的方言。在她的记忆里,他们只在热恋时讲方言。他们一致认为,只有那样的语境里才能表达出隐秘的味道。后来,开始冷战,他们就改说普通话了。

那天夜里,美蓝认真翻开朋友圈,发现至少十个微信群里有陪读妈妈在卖东西。她不需要市场调研,就知道现在的家庭需要什么,陪读妈妈最需要什么,她心里都有谱。如何把最好的、被期待的东西卖给目标人群,正是她的长项。她在心里微笑,觉得一切还在掌握之中,生活仍旧让人期待。她甚至想好了网店的名字,就叫“陪读妈妈”。

海鲜汤在砂锅里翻腾、溢出。电话是班主任打来的,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出一个事实:小贝撕了贴在墙上的成绩单,老师让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道歉。她只说了句“有意思吗?”,然后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走出教室。班主任追着她喊,她头都不回。

“小贝怎么变成这样了?”班主任的语气让美蓝感到羞愧。

美蓝在电话里连连道歉,说自己没有把女儿教育好,请老师大人有大量。为了表示诚意,她还说出自己和前夫离婚多年的事实。

“离婚又不是个稀奇事,单亲家庭的孩子多得去了。”班主任不以为然。

挂了班主任的电话,美蓝就对着电话起横:小贝下午第一节课就离开教室了,这都快五点了,你才打电话给我?这算哪门子师德?

美蓝给秦雨打电话。秦雨关机了。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美蓝联系了其他三个闺密。她们都说出一个真相,秦雨去照顾生病的前夫了。

“不是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吗?”

“这是为吃不上回头草的人准备的尊严。”

“吃得上的人才不在乎呢!”

三个人各说各的。

美蓝并不着急出去找小贝。她有自己的判断,心里并不慌。一年前,美蓝用化名加了小贝的QQ,赶紧进到女儿的QQ空间,看到她发表了“说说”:闲来无事,难得人间好时光。她以此判定女儿没事。

继续联系秦雨,还是关机。这么多年以来,她的电话从来都是二十四个小时不关机的。美蓝现在需要向她倾诉,说培训爸爸,说前夫,说班主任,说小贝。她给秦雨的微信留言,不时看手机,希望有回信。一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等来回信。一种无法排遣的焦虑让她变得空虚。她坐在租房楼顶最北端的烟囱后面的地上。她太瘦了,坐下时,没有人看出烟囱的柱子后面有人。

还不算太晚,不时有人上来收取晾晒的衣被。也有人说起小贝离家出走的消息。另外有人立马就接腔:“千万别出事,昨夜又跳了一个,兄弟学校高二理实班的,是个男孩,成绩相当好,全国学科竞赛都拿了银奖。可惜的是只有金奖才能保送清华、北大。”“想想都害怕。真是不敢乱说话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学习压力怎么这么大。”“能不大吗?所有人都盯着教育。你现在上马路走一圈,发广告的八成是培训学校的老师。俞洪敏在福布斯财富上的排名都快进前一百了,我还想再入点新东方的股票。”

楼下北面传出钢琴声,住在那户人家的是一个高三理科实验班的男孩,传闻成绩非常好,被清华录取已是大概率的事情。他每天下晚自习后都会弹一曲。今天他弹的是《流浪者之歌》。美蓝听着听着,眼里流出了泪。那年她去酒吧时,前夫还不是她的男朋友,也就在那里,他迷住了她。她看他坐在那里弹琴,他是多么迷人啊。不知回忆了多久,音乐没了,她继续坐在地上,一直坐到了凌晨两点,她抽了烟,一根又一根。前夫和她抽同一种牌子,他们最好的时候会坐在一起抽,烟的气味很好闻,他们拥抱彼此时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里都拿着烟。那时,她看他是诱人的。我真的好爱你,她在深夜迷醉时用潭州方言对他说这句话。他说她爱的是爱情本身,并不一定是他。他还说,她如果最先遇见的那个合适的男人是别人,她也会爱上对方的。而他上当了,他说她把他骗了,因为他一见到她就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她。和前夫离婚后,她断断续续戒了三次烟,总是没有断根。因此,她批评小贝劣习难改时,她就㨃她:“你不说戒烟吗?不是也做不到啊。”说对了,她确实做不到。

美蓝起身回到租屋,手机上有前夫发来的短信,内容却是小贝的口气:妈妈,不要找我,我是故意考砸的,我来爸爸这里住两天。

美蓝打开存放贵重物品的抽屉,小贝的身份证不见了。这是预谋。她感觉自己被小贝耍了。小贝和她爸一样阴险。她用了“阴险”这个词。他们父女俩一样,都是无声无息地做决定。包括离婚,本是她嫌弃他,却是他先提出来。“离了吧。你也好过些。”那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却说了这句话。其实,两人谁也没想到这点,只是后来回忆,才知道那天的特殊性。美蓝明明巴不得,可是由他先说出来,心里就不爽,感觉被他甩了。她闭紧嘴,不回答,等他继续往下说:“下周一上午十点我们一起去民政局。”说完他就走了,那晚再没回家。

美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比如自己为什么在凌晨两点还坐在顶楼?比如小贝为什么突然就去了她爸爸那里?其实有征兆的,只是美蓝被别的事情困扰,也因此失去辨识力。就在这件事发生的前一天,小贝对美蓝说:“求你不要给我丢脸了。同学们都知道你和秦可以她爸在搞男女关系。”

“秦可以是谁?”

“就是那个陪你上菜市场的培训男的女儿。”

美蓝一脸正经,装腔作势地说,“你们小孩子知道个鬼,只允许你们有男女同学,就不允许我们成年男女有革命友谊。”

“什么友谊啊?就在昨天,秦可以在她的QQ空间发布了最新消息,说她爸是个人渣。喝酒、家暴。再一次出轨。请注意,是再一次,说明曾经还有过N次,好多同学都看到了那条消息。学校都传开了。”小贝哭了,哭声大得让人害怕。小贝还说出一个真相:上次抓伤她脸的人就是这个秦可以。

又比如,像前夫那样保守的男人,怎么会辞职去南方呢?一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于是,美蓝去了公公婆婆的家。这是栋处于潭州老巷里的一座祖传三层老屋。一切都在改变,老房变得她几乎不认识了,外墙用青砖砌出,门是褚色的铜门,窗换成墨绿色铝合金的平开窗,里墙全刷白了。一楼和二楼改成一个书画艺术家的工作室。美蓝心想,前夫到底阴险,当时装出一副大气的样子,什么都不要,看着都给了她,原来这真正值钱的东西和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她觉得这是后话,当紧的是问公公婆婆去哪里了。

她找到这里的社区主任,说出前夫父母的名字,问他们去哪儿了。

“老人都住进了私立养护中心。生活都不能自理了,不住到那里去也不行了。儿子还真是有孝。两个人同时住这么高级的护理中心,一般家庭哪承受得起啊。”

“得了什么病?”

“一前一后,两位老人都痴呆了。”

夜深了,美蓝躺在床上。窗外是一家省级儿童医院,经常能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她想,患病孩子的母亲有多痛苦啊。她打开手机,找到那首《流浪者之歌》,一遍一遍地听,她感觉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像一堆烂泥瘫倒在路边。她想,他们怎么就双双痴呆了呢?记忆中的他们是多么追求完美的人啊。面对多变的世事,是人心坚持不住了?还是他们以另一种方式进入到彼此的世界了?

美蓝感觉到害怕,她不得不坦白,离婚后,她一次也没有带小贝去看过爷爷奶奶。自然他们冷漠在先,能证明这一点的事例数不胜数,可美蓝只需记住一件——小贝出生的当天,爷爷和奶奶没有出现。他们忙于准备一个舞蹈。他们需要不断地排练,一遍又一遍。可他们自己的感情倒是好得令人羡慕。他们就像抱团的绝缘体,拒绝他俩之外的一切,包括他们的儿子。他们总是彬彬有礼,脸上的表情却令人生畏。他们是舞蹈家。一生都在跳舞。从早到晚谈及的话题也只有舞蹈。离婚时,美蓝觉得自己掌握了某种权力,可以把小贝和前夫一家人的来往生生切断。前夫也主动叮嘱她,没关系,你不需要带小贝去看他们。他们从来都是冷漠的人。无论你去或不去,对他们都不重要。他们只关心彼此。

冷漠不也是小贝一向对我表达的情感吗?前夫不也是个冷漠的人吗?美蓝打了个寒战,觉得小贝和前夫及前夫的父母才是一家人。可她很快否定了自己,小贝那么好强,这点像她,自然应该遗传她的基因要多些。

美蓝从培训爸爸那里要到秦可以的电话,她会见了这个女孩。秦可以的眼神看上去和小贝一样冷漠。美蓝心想,这是二十一世纪“〇〇后”孩子的标配吗?还是这所名校带给孩子们的优越感?美蓝害怕这种眼神,它折射出一个母亲的胆怯。总得说点什么。美蓝和秦可以说小贝,还向她道歉。这道歉有点怯意,但美蓝说出了她的真实想法。她说:“我和小贝的爸爸离婚多年。一直也没有再找,以后也不会考虑。我和你爸爸也只是朋友式的交往。”还说,“你爸爸在这儿一心一意带着你,他也有他的孤独。当然,这点可能是你现在无法理解的。”

美蓝希望秦可以也能说点什么,但她只是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最后美蓝说:“不久,我和小贝会离开这里,今天算是告别了。”

秦可以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美蓝说。从不插嘴,也不反驳。就这一点来看,她算是个有教养的孩子。

美蓝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她做了个请对方说话的手势。

“我和小贝都有社交恐惧症,我们知道对方有这一点后,反倒成了朋友。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是你们毁了我们的友谊。”秦可以离开前说。她的声音很低,也很冷。这是一间面包屋的二楼,免费提供客人休息区,空调机咝咝喷着冷气,美蓝感觉浑身很冷。她走出来,热浪却迎面而来,但她仍旧感觉冷。

这个夜晚,美蓝注定要失眠。有命令传至,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因何人发出。她直挺着躺在床上,月光照在她身上,这次像是该轮到她做出决定了。这个决定其实早就种在心里,一直在生长,而今,是不得不与它面对了。这样想时,她哭了。因为在此刻,她想到前夫,想到自己从前是不是真心爱过他,现在是不是正用她陌生的方式爱着他。因为,她八年前就丢失了他。因为,就在这月色里,她看见了他,她找到了从前的他。

美蓝给前夫写了一封邮件:我一直以为,我在所有事件中都是被动的,是无辜的。后来我读梁漱溟先生的《人心与人生》才知道,酿成“战争”的都是我。我时常因为克制不住自己而对你说过不少过激的话,也做过不少错事。虽然白天清醒时我常为此后悔,可一到黑夜,我就失去了理智。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也时常想逃离这样的自己。于是,我时常出差。表面上看是公司派遣的身不由己,可我心里清楚,我在逃离这个家,逃离妻子这个角色。为什么会这样?我已经想不出一个完整的理由了。难道对一个人的恨和对一个人的爱都是没有理由的?

很快,美蓝收到了前夫的回信:我的沉默与回避是造成你痛苦的主因。我有罪……(后面是一连串的省略号)

这是他们心神领会的一种交流方式。他们从前常常这样表达,就像一串密码,只有他们能彼此破译。收到邮件后,美蓝做出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决定,她和谁都没有说,包括秦雨,她终于迈出了那一步——去看心理医生。就在小贝离家出走的那晚,她坐在顶楼时,她差点儿跳下去,她死死地把住那些晾衣杆,可心里钻出一双手,生生拽着她往黑暗里拖。我不能死,她还有这样的认定。可另外一个声音也在使劲,一了百了,万事皆休。

第二天,她去了离租屋不远的脑科医院,接待她的心理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简历,这个医生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美蓝告诉她,自己离婚,失业,孩子离家出走。她的症状有:站在阳台上时,就想往下跳,她时常流泪,无法控制悲伤,觉得干什么都没有多大意义。医生问了她许多问题。最后医生告诉美蓝,她患了中度抑郁症,建议住院治疗。美蓝没有住院,只是加了医生的微信。

小贝回来和离开一样突然。美蓝没有接到前夫的电话。小贝出现在家里时,美蓝正给城南的一个妈妈发快递,三箱水果——金芒、红柚、青葡萄。她的“陪读妈妈”网店营业三周,下单量每日递增,她感觉到一种初次创业的喜悦。

小贝并不向她解释什么,只是说:“你说过的,我的事我自己做决定。”

美蓝看着小贝,她高挺的鼻子,白皙的皮肤,看她说话时逻辑缜密的样子,心里庆幸女儿遗传前夫的基因要多些。美蓝还发现,小贝的眼神没有从前那么冷漠了。或许让小贝去南方和前夫生活在一座城市也是可以的。她第一次这么想,想法越来越强烈。令人意外的是,她在微信里收到前夫的留言:我希望小贝能和我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我可以随时回来帮小贝办理转学手续。

美蓝当即回复:好!速回。

接着她给医生发去微信:下周我去住院。

“你要不要去南方和爸爸一起生活?”美蓝对小贝说出这句话时,没有结巴,她感觉身子轻盈。窗外不远处是农贸市场,能闻到炼猪板油的香味。

“什么?

“你要不要去南方和爸爸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