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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陈建明

山丘

陈建明

有据的出生纯属巧合。

有据的老爹陈老四身长八尺,面白无须,往他跟前凑的姑娘比飞蛾还多。二十岁那年,有据爹与隔壁村一高高瘦瘦的姑娘对上了眼。新媳妇非常争气,进门就一索得男,取名“有情”,再过一年又得一丫头,取名“有意”。

这“有情有意”的一家四口日子过得和美,俩孩子也出溜得如春树暮云般养眼。如不出意外,接下来还会有“有恩有爱”,或是“有欢有喜”一溜娃儿出世。不幸的是,女人在生下第二胎后,落下病根。

戏文里说:彩云易散,好物不坚牢。这小媳妇撒手人寰,留下俩孩子,大的十岁,小的八岁。

一个鳏夫拖着两个半大孩子,顿时就没了心气。那些原本看好他的姑娘们眼看要当后妈,撇撇嘴就走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女人过身还不到一年,就有人给陈老四介绍了山那边一个下堂媳妇。新女人年纪轻轻,没啥毛病,正是做填房的不二人选。

陈老四和女人相看了一面,都觉得没啥好挑的,男的相中这女的有鼻子有眼,年纪轻还能生养,女的相中跟着男人有口饱饭吃,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也多亏早点定下这门亲。都说“穷单身富寡妇”,陈老四才单身一年,兜里就穷得叮当响,仅剩的一间半瓦房都快成别人家的了。

这小媳妇段翠花,说来也是个苦命人。她嫁到墨溪湾没多久,人们便忘了她的名字,模糊了她的长相,好歹有几人记住了她姓段。人们习惯叫她“四嫂”。相对于前任的俊秀,没几个人记得住她这张平庸的脸,直到多年以后,一场大火彻底烧毁了这张脸,更是无人记得她的模样。

新四嫂不但长相平平,肚里春秋也着实令人汗颜,乡下人称“麻布袋子绣花——底子太差。”

这是段氏嫁到墨溪湾后,隔壁麻利婆旷日持久地从她口中一点点套出的隐情。段氏原本嫁在邻县一户周姓人家,进门一年后也给夫家添了一女。婆婆重男轻女,见生下的是个丫头,心中不喜,偏这段氏又形容猥琐,做出许多小家子气的蠢事来。

这事还得从闹饥荒说起。那个年代,寻常人家从年头到年尾就没吃过几顿饱饭,能够每顿红薯饭管饱就已算是殷实人家了。段氏的婆婆生性悭吝,小媳妇饿呀,饿得五爪挠心,馋呀,馋得半夜做梦将男人的膀子当作鸡腿啃。

这年春上,正值青黄不接,好多人家的米缸都见底了。段氏婆婆的红薯米粥也更稀透。

二月的天,春雷滚滚,生产队开始下红薯种。奇怪的是,当天种下的红薯,隔日总要丢失几个。生产队长纳闷了几日。这夜,就在地里抓住了鬼鬼祟祟的段氏。第二日,生产队便敲锣打鼓开大会,批斗这胆大妄为破坏春耕生产的段氏。批斗完,还不解气,为了杀鸡儆猴,队长又宣布扣段氏一担红薯的口粮。此话一出,台下那些夤夜偷吃红薯的社员们都心惊胆战。凭心而论,偷吃过红薯的人绝不止段氏一个,偏她又这么倒霉,撞到了枪口上。婆婆和男人觉得祖宗的脸都给她丢尽了,又心疼那一担红薯,待回到家里,母子俩就关起门来,捉住段氏狠狠地揍了一顿。

段氏被揍怕了,第二天便趁家里没人,带着满身的伤,丢下女儿跑了。

段氏改嫁到墨溪湾时,女儿正好三岁。三岁的小丫那天不知为何坐在门槛上大哭。婆婆问她哭什么,她用手指了指外面,说看见了娘娘,娘娘穿个红褂子打门前过。

事实上,那天正是段氏成亲的大喜日子。那天,几十公里外墨溪湾的有情有意兄妹迎了后娘进门。都说蝎子尾巴后娘心,好在这段氏除了有些小家子气以外,倒也并不见得恶毒。有了新媳妇,家又慢慢兴旺起来。一到晚上,陈老四便像头荒废许久的老牛,用尽力气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勤勤恳恳地耕耘。段氏人不打紧,却是块好地,一进门就连着得了一双儿女。随前头两个孩子排名,陈老四给他们姐弟俩起名为有理有据。说到底,相比年轻那会的柔情蜜意,这名字还是起得过于随意了点。段氏大字不识。最先提出反对的是女儿三丫。三丫上学后坚决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有丽”,“美丽”的“丽”。陈老四拿这个女儿没办法,只得随她去了。

有了亲骨肉,段氏心里就有了计较。有丽从小争强好胜,在家里说一不二,就连幼弟都不敢与她争宠,偏又生了副娇美的模样,十足酷肖其父。最小的有据却长得虎头虎脑,跟段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段氏生下儿子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当然,她还是没有别的女人硬气。同样是二婚,隔壁三嫂子敢把前夫的儿子领进门来养。同样是女人,村口剃头娘子就能里里外外一把抓,不像她,终究要看男人脸色。男人哪天恼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好歹能吃上口饱饭了,一想到这些,段氏心满意足。她将两个面口袋般的奶子往怀里一揣,顺手牵起喝奶的有据,精神抖擞地站起来。

有据三岁还在喝奶,这让段氏感到骄傲。对门屠户家的满崽喝奶足足喝到七岁,直到把他娘的两个奶子啜成空口袋才放手。段氏决定要让自家满崽喝到五岁的奶,不能再多,也不能再少。

段氏这样想着,就觉得浑身快活,快活得哼出小调来。她一哼不要紧,床上的娃也尿,地下的狗也尿。段氏一着急,手忙脚乱中又踢翻了脚下的炊壶。

窗外,原本已走到家门口的陈老四皱起了眉头,良久才踏进家门。

段氏的安生日子没过多久,她的克星就来了。

两年后,墨溪湾又嫁进来一个新媳妇。这个新媳妇是从山那边的旮旯里嫁过来的,像一株红高粱般又黑又壮,声若洪钟,走路带风,百二十斤的担子挑着飞走。梁氏一进门褪去了姑娘家的那一点羞涩,尝到了那点甜头,反过来缠着男人闹。这闹也不是白闹的,她一口气就替男人生下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

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后,梁氏愈发丰腴而神采奕奕。她常常挺着小山似的身板,晃荡着两兜大奶,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两个眼睛如刀子般锐利,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因此得了个外号“麻利婆”。与段氏一般,人们习惯性地忽略了她的本名。麻利婆能干又泼辣,天下第一好管闲事,不但管自家的事,也爱管别人家的事。她进门没几天就将公婆赶到杂房去住,谁家公鸡不打鸣,母鸡不下蛋,小叔子偷嫂子都要管,还特别爱较真,只许她赢你,绝不容许你惹她,否则的话吐口唾沫星子就能将你淹死。

相形之下,身形矮小、言语木讷的段氏可就是小鬼遇见阎王了。

日子一长,段氏难免又犯起了老毛病。

这天,从隔壁天井跑过来一只芦花鸡,一身的毛羽光滑油亮,冠子鲜红,一看就是下蛋母鸡。这只母鸡赖在段氏的院子里直到天黑还不肯走。段氏不禁就起了心思。

当晚,麻利婆数来数去少了一只鸡。大晚上的,鸡可能藏在哪个草窠里,麻利婆一时半会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她把附近的牛栏杂舍、草窠刺蓬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发现鸡的踪影。

难不成出鬼了?麻利婆横了一条心,不管是人是鬼都要揪出来。这天下午她早早吃了饭睡了一觉,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便出了门。

下半夜,一轮惨白的上弦月升上中天。寂静的村庄宛如一个婴儿安详地熟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天际,群山绵延不尽,小溪在月下宛如一匹缎子般闪闪发光。偶尔几声狗吠传来,让夜更深沉。

凌晨三点,正当麻利婆失望地准备回家睡觉时,忽然,院子东边一扇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一个女人鬼鬼祟祟地向外泼了一盆水,接着又纳紧门户。这小小动静如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稍瞬即逝。

那时,湘中一带大宅的各个院落都是紧紧相连的,隔壁两户人家共用一堵墙,二楼阁楼靠近屋顶处墙没封顶,只消有架长梯,就能从这家楼上翻到那家去。

麻利婆以惊人的毅力从楼下搬了一架梯子到二楼,攀上墙垛,往隔壁一瞅,段氏大半夜的不睡觉,正在屋里忙来忙去呢。你说她忙啥?忙着烧水杀鸡褪毛。如果再过个半响,那只芦花鸡就彻底毁尸灭迹祭了五脏庙了。

麻利婆全身的血液嗖嗖地往上窜。她直接从墙垛上一个纵身跳了下去。段氏正好将鸡剁了上锅,忽然,麻利婆如神兵天降般站在她面前。

“终于抓住你这个贼婆子了!”

麻利婆冷笑一声,一脚踢开门。清冷的大院里响起了一阵叫骂。那骂声犹如一道闪电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很多年后,人们记起那个清晨的那场恶骂,还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很多年过去了,一提起那件事,段氏还瑟瑟发抖。麻利婆骂累了,连锅带鸡一齐端了回去。后来还是陈老四亲自登门道歉,才将自家的铁锅讨了回来。

且不管这晚的月色如何惨淡,草色如何苍白,人总得向前看,时间从不回头,就如墨溪河总是日夜东去。

孩子们如庄稼般一茬茬拔高。一转眼,有情和有意就长大了,有丽和有据也长成半大孩子。

陈老四的四个儿女中,大女儿有意已算出挑,小女儿有丽却后来居上,越长越俊俏,还没成人就已是附近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偏还是个泼辣性子,竟全然不似从段氏身上掉下来的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说起话来一板一眼,里外都是理。因着这个女儿,陈老四对婆娘高看了几分,就连一向捧高踩低的麻利婆也不由得高看了段氏几眼。不过麻利婆可不会怵谁,这一辈子她就没有怵过谁,她外头有当干部的男人撑腰,屋里有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傍身,随便往哪一站都比人高一头。

麻利婆的大儿子叫陈自然,二儿子叫陈知道。老大陈自然也和有丽一样,嫌父母起的名字太土,擅自改成了“陈志然”。

这兄弟俩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基因,长得牛高马大,唯一不同的是,老大要白一些,俊一些,心眼活络。老二莽撞而勇猛,是哥哥的铁杆粉丝。两兄弟一个“大志”,一个“小志”,很快就当上了院子里的孩子王。

有丽比大志大三岁。有据与大志般大,懵懵懂懂地跟在他的屁股后冲杀。其余孩子,要么被这兄弟俩给招安了,要么就成了孤家寡人。

入秋了,天一凉,人闲桂花落,三乡五里的媒婆们便瞅准时机四下游说。

这天,有丽下学回来,看见三婶家的老五祥子光着脚丫撒腿就往她家跑。墙根下还鬼鬼祟祟地跟着他们家三丫和四丫。

有丽逮住三丫问:“鬼头鬼脑地干啥呢?”

三丫嘻嘻地说:“周婆婆领着一个男人上你家去了呢。”

有丽心里一咯噔,三步两步往家里赶。进了弄堂,檐下围了一大堆人。大人叽叽喳喳地说长道短,小孩朝门里探头探脑。壮实如山的麻利婆磕着瓜子壳儿杵在那特别显眼。

有丽冷着脸儿从人群里挤了过去,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她急于要看到那个男人。

屋里也挤满了人。陈老四和段氏同坐一条大板凳,媒人周婆子和男方母亲另踞一方。姐姐有意红着脸坐在下首,在她的对面坐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上墨溪湾的陈锦端。有丽冷眼扫了那男人一眼,便一头扎进了自己房间。哥哥弟弟都有些诧异,不知谁又招惹她了。

谁也没招她惹她,有丽就是心里不得劲。

陈锦端早就相中了温婉秀丽的有意,只等媒人出面做个保,将亲事定下来。这男方家世好、人才好,父母还年轻,家里有四扇大瓦房,姑娘一嫁过去就能当家作主。等客人都走了,一家人关起门来商议这门亲,有丽第一个站起来反对。哥哥婚事还没影呢,怎么就轮到姐姐了呢!

陈老四一听也对。有意有些急了,她转头望向哥哥,指望着哥哥拿出个主意来。偏偏哥哥是个老实人,三巴掌打不出个屁来。

倘若有亲娘在,这事肯定当场拍板,没娘的孩就是一根草。陈老四心意未决,一拖再拖,男方的母亲本就不太乐意结这门亲,索性就淡了那份心思。没过多久,就听说又有人给陈锦端介绍了一个姑娘,大好的姻缘就这么黄了。有意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场。十年后,这个陈锦端竟成了蓝水镇数一数二的大老板,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情。

既然老二相看不成,那就赶紧给老大安排吧。奇怪的是,有情的相亲之路也同样不顺。每次好事将成,就有人在背后编排:摊上这么个好吃懒做、手脚还不干净的家婆,谁嫁进来谁傻。

有情老实本分,相了七八个姑娘都没相中,不是女方嫌弃他家人多房少还有个后婆婆,就是快要订亲了被人背后搅黄。这背后编排是非之人仿佛就是见不得他们家好。

这天傍晚,麻利婆正端着个食盆在屋后喂鸡,十四岁的有丽背着篮猪草从山上回来,大院围墙后门的石桥很窄,人往上一站,鸡就过不来。

有丽不紧不慢地走到桥中央,麻利婆在这头“咯咯咯”地唤着鸡。不知为什么,有丽这丫头脚底像生了根,停在那就不走了。

女人火了,她一手叉腰,就开骂:“你这死丫头纯心跟我作对呀!”

有丽一点儿也不恼,她抬起头来,甜甜地唤了声“姨”。

“姨,你也别恼。谁家还没有点丑事。我娘的事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要不要我给你来点新鲜的?是谁家儿子十来岁的人,毛还没长齐,就偷偷扒小姑娘的裤裆?是谁家儿子趁天黑上后边橘园里一背篓一背篓的橘子往家里偷?”

话还没说完,麻利婆就嗷嗷地叫了起来。

“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有丽往后退一步,用手挡在胸前,大声说:“别,你别过来,你一过来我就把上月十五王队长和你在牛栏楼上滚干草窠的事情到处嚷嚷!”

最后这句话杀伤力实在太大,麻利婆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霎时就泄了气。她那本就黑红的脸更是涨得像酱猪肝,半响才咬牙切齿地说:“你这爱嚼舌根的烂蹄子,早晚会有个人来收拾你!”

“说你呢说你呢,老天早晚要降个人来收拾你!”有丽毫不示弱。

有丽施施然地走了,留下麻利婆怄得一口气上不来。她这一辈子从未创下如此败绩,居然败在一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手下。她越想越气,扶着墙慢慢踱回家。屋里黑漆漆的,两小子也不知跑哪去了。她家住的是两间大瓦房。前厅是茶屋,里边是卧室,安了两张床。平时两小子睡楼上,男人不回来时她就让他们哥俩睡对面那张床,男人一回来,她便将两个儿子赶到楼上睡。这阁楼眼也没个遮拦,夫妻俩做那事时,两小子就懵懵懂懂地在楼上观摩。大概是补品吃得太多,两个小子都早熟,每晚津津有味地看父母在帐子里头打架,看着看着便将手伸入裤裆来。

黑天里麻利婆到处找儿子,两个孩子哪去了呢?她往里屋一瞅,只见帐子耸动不已。她惊了一跳,一把掀开帐子,只见自家那俩憨娃正躲在帐子里撸得起劲呢!

麻利婆气不打一处来,挥起铁砂掌“啪啪”就打。

“我叫你们不学好,叫你们不学好!”

她劈头盖脸地骂着,两小子早就一溜烟儿跑了。

隔天,陈老四上工的时候,生产队长王大利忽然把他留了下来。王大利破天荒第地主动给他发了一根香烟,意味深长地说:“老四啊,我听说你们家三丫牙尖嘴利的。你这个做老子的得好好管管呀!”

这天天黑,一家人吃过夜饭,刷碗的刷碗,喂牲口的喂牲口。有据懒洋洋地躺在长板凳上看小人书,有丽咬着笔杆在灯下写作业。这时,墨溪湾已经通了电。往常这个时候,陈老四一般会甩手甩脚地去外面兜一圈。今天他却坐在饭桌上没有挪动半分。有据奇怪地看着父亲。有丽写了一会儿作业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爷,你干嘛呢!这样盯着我。”

陈老四酝酿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三丫,你也不小了,一个姑娘家,千万莫在背后讲人是非。”

有丽一愣,转瞬柳眉倒竖。

“爷,你讲清楚点,我到底怎么啦?”

“总之,你听我的没错,你王伯伯今天特地提到了你!”

“王伯伯,哪个伯伯?王大利吗?他也配?”

这下,轮到陈老四气得胡子发抖了。他抡起巴掌,作势要打。有丽却抢先尖叫起来。她大声嚷嚷着:“你打!你打!打死我算了!我就知道你和王大利一样不是好东西。别惹急了我,惹急了我把这些糗事都说出来!”

这一回,陈老四是真恼羞成怒了。他“嚯”地站起来,四下张望。墙上挂着一把棕叶笤帚。他操起笤帚就要来抽有丽,却被刚从厨房出来的段氏死死拦住。这时,有情和有意姐弟俩也回来了,三个人一齐架住,陈老四这才扔了笤帚,骂骂咧咧摔门而去。

打这以后,麻利婆果然安生了许多。1978年,有情与山那边的一位胖姑娘顺利完婚,生下一儿一女,起早贪黑地造了两间红砖房,搬了出去。1979年,又有人给有意做媒,男方是十五公里外城郊的一户菜农,家境不错,不过长相清奇,五短身材,凹目阔鼻。好在嫁过去后,婆婆和男人倒是对她掏心掏肺地好。有意从此便安下心来一心一意地过起了小日子。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陈老四不怕老婆儿子,唯独忌惮这个连亲爹都敢骂的小女儿。死丫头惹谁不好,居然敢去惹王大利。王大利是谁?墨溪湾生产大队队长,方圆几里内大到量田量土、分粮分钱,小到鸡生蛋蛋生鸡都归他管。想到这,陈老四又开始恨恨起来。他在心里埋怨段氏不会教孩子,硬生生地将女儿惯成了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山野漫漶着绿,草木在人类农业机械化还未曾涉足的山村里疯狂生长、拔高,就像娃娃般,春风春雨一度便乌泱泱地挤满一地,又只一夜,便长成一片挤挤密密的小树林。

墨溪湾人家大都沿河星罗棋布散落,这里过去都是大家族聚居地,第一座最古老的宅院还始建于明清时期。黛瓦灰墙的老宅一进进回环嵌套,守望相连,掩藏着无数隐于岁月深里的往事。

很多年以后,倘若你从墨溪湾竹林园槽门口进门左侧的第一条弄堂进去,在斑驳脱落的泥灰墙上,能看到年代久远的各种涂鸦。在一条条一道道叠加的岁月痕迹里,倘若你仔细辨认,还能发现一行用手指刻划的字迹:“大志爱艳飞(有丽),他俩是一对。”

令人诧异的是,这“艳飞”二字似乎被刻意涂改过,隐隐地重叠着艳飞和有丽两个名字。透过斑驳的刻痕,时光的巨幕仿佛被重重拉开,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在弄堂里叽叽喳喳地玩过家家。

那年,陈志然十二岁,正是连天都能捅下来的年纪,天天领着一群孩子上山掏鸟窝、偷桃梅果李,或是下河摸鱼捞虾抓螃蟹。在那瘦瘦的身体里总是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什么也干不了的月夜里,小娃娃们便聚集在大坪里玩老鹰抓小鸡或是官兵捉强盗。玩腻了这些的时候,偶尔也客串起新郎官娶亲的戏文来。新郎新娘一般是由祥子和艳君来演,没有轮得到有据的份,也轮不到小志。至于大志,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才不屑来玩这种幼稚的过家家游戏呢。他喜欢玩官兵抓强盗。当然,扮强盗头子的一般是小志,人们喜欢叫他土匪,都不用演,那虎头虎脑的样子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土匪。扮演官兵的则是他的亲哥哥陈志然。只见他灵活地左右腾挪、猛扑,憨头憨脑的弟弟就领着一大群小土匪尖叫着满院子奔跑,被抓住了的人一个个尖叫着被毙掉,最后只剩下身形灵活的艳飞和祥子。有时,有丽心血来潮也会跟他们玩闹一会儿,这要视心情而定。只要她一上场,陈志然便变得畏畏缩缩起来,好好的一个官兵反倒被强盗震慑得失去了水准,没办法,谁叫他自小就怵有丽呢。

十二岁的陈志然已然长成一个翩翩少年。这年,他的父亲早已由乡公社调往县城工作,回家的日子日渐稀少。有丽大陈志然三岁,这年正好十五岁。十五岁的小妮子出落得如雨后新荷般清新美丽。她的名字里有个“丽”字,湾里的那些长舌妇喜欢背后叫她小狐狸。麻利婆更是开口闭口骂她“小狐狸精”。相比其它女孩,有丽要早熟得多。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脾气一上来,连老爹都敢骂。有丽对生性顽皮吵闹的大志小志兄弟没有好脸色,自从她撞破了麻利婆和王大利在牛栏楼上的稻草堆里“打架”后,更是严禁自家弟弟有据跟他们兄弟俩玩。“爹熊熊,娘熊熊,生下孩子一窝熊,”有丽经常这样教训有据。

有据是个愣头愣脑的憨孩子,这头听着姐姐的话,一转身就忘到了脑后,照样屁颠屁颠地跟在大志小志兄弟俩身后转。有丽恨铁不成钢地说:“瞧瞧你这笨脑子,就知道天天跟在那两个混世魔王后面疯!”有据憨憨地笑,趁姐姐一个不注意,又偷偷找大志小志去了。

山村之夏,暑日漫长。响午过后,趁着大人们都还在家里午憩,大大小小的娃娃们便偷偷摸摸地溜出房门,你拉我扯地直奔不远处的河坝边。到了河边,扑通扑通跳进水里打起了凫沉。

小河不宽,也不深,浅浅的一溪水流淌至墨溪湾忽然一个转身,旖旎东去。在田野的正中间,河面上漾起了一道河坝。河坝上方是清清溪流,倒映着青山绿水。水流经过河坝飞泻而下,溅起无数飞花碎玉。天长日久,瀑布之下被冲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潭水来。平日里,孩子们一般在浅水里打打水仗,摸摸鱼虾,行至此处便会止步上岸,绕过深潭再下水。这天眼见暑假就要结束了,孩子们特别兴奋,竟然一路戏水至水坝上还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在孩子堆里,艳飞艳君两姐妹是一对有名的姐妹花。姐姐艳飞漂亮,妹妹艳君聪明伶俐,活泼又可爱。这也难怪,她们姐妹俩上头还有两个年长许多的哥哥姐姐,父母未免对这两个小的溺爱了些。

孩子们一路喧哗着,吵吵嚷嚷地在清清溪水里打水仗,凫水。不知什么时候,十岁的艳君竟然顺着水坝光滑的岩壁滑下深潭。只见她如一尾鱼儿在雪白的浪花里拍打着嬉戏着,时而仰面凫水,时而埋首潜行。忽然,她好似一脚踏空,身体失去平衡,迅速下沉,转瞬间消失在湍急的水流里。整个过程那么快,快得孩子们面面相觑,还没有反应过来,水面已不见人影。

村里水性最好的人在潭底来回踩了好几趟水,才将艳君小小的身体捞上来。按照乡俗,横死的人是不能进槽门的。艳君小小的身体被放置在河滩上,来不及买棺材,便临时钉了一口薄柜子充当棺材。漆黑的夜里,河滩上火光一闪一闪,那是艳君的母亲在给她烧纸钱。女人一边烧纸一边哭得死去活来。夜空下,有人在远处凄厉地喊魂。这个夜晚,湾里的小孩们都被拘在家中。村庄寂静而荒凉,唯有陈老四家的傻小子有据伤心地嚎啕大哭,父母哥哥姐姐轮番劝都劝不住。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从前愣头愣脑的有据居然一日赛一日地聪明起来,用大人们的话来说是忽然就开了窍。

一轮冷溶溶的下弦月升起来了。人们这才恍然记起,立秋已至。

没过多久,麻利婆的男人回来了。此时,男人已经升官晋职,为了两个孩子的前途,他决定举家搬迁进城。几天后,赶在开学之前,他们一家人搬去了十五公里外的县城所在地——蓝水镇。不管前路如何,陈志然和陈知道兄弟俩成了这群少年里头一个越过山丘之人。

他们搬走的那天,段氏早早地锁上房门去了山上扯草,临走还没忘把有据也叫上。有丽早几天前就开学了,拎着一罐咸菜去了几公里外的中学寄宿。前来送行的只有小祥子,还有刚死了妹妹的艳飞。艳飞哭得泪眼婆娑。大志摸了摸她的头,说:“别哭了,傻丫头,又不是不回来了。”

快要发车了,一道人影一溜烟儿从山上跑下来,跑得是这般急,连鞋跑掉了也浑然不觉。他一边跑,一边喊着:“大志,小志,等等我呀!”

等他从山上气喘吁吁地跑下来时,车子已经开出去老远。

大志一家搬走了,墨溪湾冷清了许多。过去,湾里人家动辄四五个孩子,一进门,门槛上坐一个,门后躲一个,当娘的背上一个,手里还牵一个,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如今,那遍地乌泱泱的孩子不见了,村庄日渐萧条,就连年年回巢的檐下燕也不见了踪影。

大志是十三岁上离开墨溪湾的。他走了后两年,有据报名参军离开了家乡。那一年,有人给高中毕业待业在家的有丽介绍对象。有丽挑来挑去,挑中了一个小包工头。自小,有丽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嫁个有钱人。奇怪的是小时候她千方百计地反对姐姐嫁给小包工头陈锦端,临了自己却挑了个包工头。这个小包工头姓梁,名叫梁步胜,两家离得不远,小伙子也挺机灵的,这两年在外包些小工程赚了不少钱。钱包一鼓,原本一米六五的小矮个便昂首挺胸起来,上湾下湾的好姑娘挑花了眼,挑来挑去相中了有丽。

有丽也不含糊,既然选中了她,那一切礼数得规规矩矩地来,什么三金三银,相看礼、订亲礼、迎亲礼、回门礼一样都不能少,别人有的她得有,别人没有的她也要有。为了早日将心上人娶进门,梁步胜一切都按有丽的要求来,从奢从厚,这让梁家婆婆着实有点肉痛。

一年后,有丽风风光光大嫁。如花似玉的媳妇娶进了门,十指不沾阳春水,活菩萨般供着,头一胎却生了个闺女,梁家婆婆很是不高兴,碍于儿子的面子不好发作。没出两年,梁步胜新鲜劲过了,便开始夜不归宿。有丽也不是好惹的,扔下女儿就跑回了娘家。一开始,婆婆还指使着儿子上门来接过两回。心高气傲的有丽岂是这么容易妥协的,她索性拎上包袱就出门打工去。这下,梁家婆婆一个人带着吃奶的娃娃吃不消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年,梁步胜在广西的一个工程出了安全事故,工程方跑路了,工钱没按时结算。等到过年,上门讨债的人络绎不绝。没了钱,那些往日跟着他吃香喝辣的狐朋狗友都不见了踪影。

梁步胜这才想起有丽的好来。大年二十八,他涎着脸上门来求有丽回去,被有丽劈头盖脸地骂了个狗血淋头。梁步胜仍不死心,天天抱着女儿上门来找。

大年三十这天,天色有些阴沉。有丽去了蓝水镇采办年货,段氏一个人在家洗洗刷刷。

暮晚时分,梁步胜又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带上女儿,手里却拎了个瓶子。进了门,见只有岳母一个人在家,他叫了声“娘”,便在茶屋里的大长凳上坐下。

段氏自顾忙自己的,也不去理睬他。梁步胜坐在漆黑的灯影里等啊,等啊,等到天黑了。果然,隔老远就听到有丽清脆的笑声。

屋里没有拉灯,大年三十的灶火烧得旺旺的,借着红红的灶光,有丽吃惊地看到梁步胜正脸色阴沉不定地坐在火边等她。

“你又来干什么?我跟你没关系了!”有丽没好气地说。

“来接你回家过年呀,我和孩子都等你回家呢。”梁步胜耐着性子地说。

“我才不会回去呢。你死了这条心吧!”

见她这么说,梁步胜一个箭步站起来,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瓶子。

“既然这样,今天我们就同归于尽吧!”

有丽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

这时,正在灶下忙碌的段氏生怕女儿吃亏,赶紧扔下锅铲跑了出来,紧紧地拦在女儿面前。

梁步胜一手端起瓶子,红着眼说:“我再问你一遍,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有丽以为那瓶子里装的是农药,心想,一个大男人拿死来吓唬人,算什么男人呀!她定定地摇了摇头。

下一秒,梁步胜拧开可乐瓶盖,朝着她们娘俩就泼了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汽油味。

说时迟那时快,陈老四正好从外面回来,他一把将女儿拉开几步。汽油从火炉上方溅落,瞬间就腾起一丈多高的红色火苗。段氏瞬间成了一团火球。梁步胜身上也着火了。最后关头,身体的灼痛战胜了一心求死的念头,他赶紧往地上一躺,来回打了几个滚,将身上的火给滚熄。有丽因为被父亲拉到了身后,并无大碍。烧得最厉害的是挡在最前面的段氏。当火好不容易被扑灭后,段氏全身上下没有了一块好的皮肤,整个人烧成了一截黑炭。

陈老四也烧得不轻。

一夜之间,祸事临头,一家三口都进了医院。最严重的段氏更是全身重度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七十,医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望着躺在床上被包裹成木乃伊状的母亲,有丽痛哭不已。段氏虽然没读什么书,也不懂什么道理,却将女儿当成了自己的命。

接到消息的有据匆匆从部队赶回来。姐弟俩抱头痛哭。还好,大姐有意不计前嫌,拼尽全力凑了十万块钱送来。

在医院苦苦挣扎了一个月后,大难不死的段氏终于捡回了一条命,从此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鬼脸人。

出事后,家里无人照看,有据干脆提前退伍回来。

梁家赔偿的医药费远远不够,为了还债,有据决定去蓝水镇找份工作。恰巧,祥子也在蓝水镇打点零工。

这天傍晚,祥子骑着摩托从蓝水镇下工回来,正好在河边碰到有据。祥子惊喜地叫道:“有据哥,你回来了吗?”

有据心事重重地说:“回来了,祥子。你在县城做什么工作?能不能介绍我也去?”

祥子在蓝水镇一个工地上搞粉刷涂料,干一天活也能落下两百。有据决定跟祥子去挣钱。说干就干,第二天,他便搭祥子的摩托车进了城。

祥子油门一踩,那辆二手摩托风驰电掣般载着他们两人往城里驶去。山峦如黛,田畴广阔,墨溪水一路依依相送。

祥子小时活泼,长大后仍然爱说爱笑。他的几个哥哥姐姐都已成家立业。两个男人凑到一起除了家长里短便是聊女人。

祥子说:“有据哥,你都出去当兵好几年了,攒了不少钱吧?有对象了没有?”

有据苦笑着说:“攒了个屁,都让一场火给烧没了。对象也不晓得在哪里。”

忽然,祥子好似想起了什么,没头没脑地说:“忘了告诉你,艳飞也在街上,你可不要去找她。”

有据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一阵风呼呼地从山那边吹过来,祥子大声说:“听不清啦!”

有据跟着祥子干了一天活后,累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哪还记得艳飞的事情。他想着等过两天活干完了,抽个空去找一下几年未见面的大志小志。只是,他绝没想到,此时,在蓝水镇的某个角落里,大志跟艳飞正混在一起。

原来,三年前,艳飞考上了县艺术学校,去了蓝水镇读书。艺术学校是啥?都是些成绩不太好,喜好唱唱跳跳的年轻姑娘小伙。艳飞原本长相秀美,爱唱爱跳,到了艺校后如鱼得水,天天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几乎没人认得出来这是原先那个朴朴素素的乡下女孩。

这天,县宣传部举办建县四十周年晚会,作为下属单位,县艺术学校出的节目最多。其中,艳飞他们班表演的劲歌热舞串烧更是引爆了全场。

散场后,艳飞还未来得及卸妆,便被同学拉去吃嗦螺。那个年代,到蓝水河边吃个宵夜是最时兴的事情。趁夜,一大群姑娘小伙们连妆容都未来得及卸去,便租了几辆三轮车,直奔大桥下。

夏夜的蓝水河畔,杨柳依依,凉风习习。一大群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个个如花似玉,吸引了无数目光。

深夜,他们一行人喝得摇摇晃晃的,唱起小曲,踉踉跄跄地起身回宿舍。刚走到桥头,迎面走来几个混混。为首的年轻男子一身黑衣,长长的斜刘海遮住了眼。只见他忽然抬手撞了一下摇摇晃晃的班长,差点将他撞了个趔趄。班长正要发火,小混混们却早已呼啦啦地围了上来。艺校的学生们血气方刚,又喝了点酒,正是浑身的酒气没处发泄,两班人马便“乒乒乓乓”地对打了起来。

一时之间,尖叫声、打斗声,还有“扑通扑通”掉下河去的声音乱作一团。艺校的那班学生伢子毕竟不够勇狠,转瞬间便被揍得七零八落。女孩子们绝望地尖叫起来。眼见打跑了护花使者,几个小混混嬉皮笑脸地围了上来。

女孩子们吓得花容失色。

“你们要干什么?”

“没干什么,交个朋友而已。”

为首的长发男笑嘻嘻地说。

忽然,躲在人后的艳飞心里一动,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她壮起胆子看去,路灯下这个黑衣男孩好生面熟。那男人见有女孩盯着他看,故意将刘海一甩,露出一张邪魅的脸来。

“啊!大志哥!”

“你是——艳飞?”

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个痞里痞气的男人不是从墨溪湾出去的陈志然又是谁?

这场打斗最后以乌龙结尾。大志一路将艳飞送至学校。儿时好友多年后重逢自是惊喜。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当年在村口送别的黄毛丫头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个大美女。

没过几天,大志便和艳飞打得火热。两人是王八配绿豆,看对了眼。大志自打十三岁上进城,就不曾好好念过书。除了读书不长进外,其它倒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最神的是,他家楼下的马路边原来有一个开锁修锁的老头。大志有事没事爱去看他干活儿。这一来二去,大志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开锁的全套技艺。吓得老头儿时不时提点他:“可千万要学好呀,娃,干我们这行的千万不可走歪路。”没过多久,老头收拾摊子另寻去处,再也不上这方来了。

儿子不学好,老子自然着急。陈父好不容易将老婆孩子弄到城里来,却没想到,这两娃完全不是读书的料。大的调皮捣蛋,小的倒是老实,却憨憨笨笨的,天生不是读书种。陈父一想到这些就心生烦恼,一烦恼就不由地怨恨麻利婆不会教子。麻利婆进了城,天天端着个碗在机关大院里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她原本就身形彪悍,进了城后,缺少体力劳动,一下就如同吹气的馒头般肿胀起来。陈父是个爱面子之人,愁闷日渐增长,恨不能再将这母子三人遣送回乡下去。到后来,他跟办公室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好上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过多久,陈父的糗事全机关都知道了,唯独一个麻利婆蒙在鼓里。麻利婆一生好强,只准州官放火,绝不许百姓点灯。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晚上,男人竟然会被情人的丈夫喊了几个人堵在办公室里。

打从这以后,麻利婆就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她哭天抢地地闹,从家里闹到男人单位,再从单位闹到街道办妇联,直闹得鸡犬不宁,闹得人尽皆知。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大志小志兄弟深受其害。原本憨厚老实的小志一夜之间变得沉默寡言。身为家中的小儿子,他坚定地站在母亲这一方。大志比弟弟懂事些,虽然对父亲诸多不满,却没有直接跟父亲撕破脸。眼看着家里是呆不住了,他索性从父亲那要了点钱在外边租了个房单住,美其名曰安静地读书。其实,哪还读得进书,此时,他满心满眼里都是艳飞那水灵灵的俏模样。

果不然,租了房没出一个星期,大志就将艳飞带到了出租房内,两人在那简陋的床上偷尝了禁果。

一开始,两人你侬我侬,小日子如同掉进了蜜罐子,甜得发齁。日子一久,矛盾就暴露出来。两人年轻气盛,又都没有收入,日常生活全靠家里救济,难免就捉襟见肘。为了贴补生活,艳飞常常跟着老师同学们到处去演出。这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露胳膊露腿是常事,还时常有人请吃饭。大志心里不得劲。可再怎么不得劲也没办法,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提养活女人了。

大志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怎样来钱快。他一没工作二没文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天天在街边桌球店录像厅鬼混,别的门道没有学到,这混黑社会收保护费的门道倒是学会了。凭着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和一个聪明的脑瓜子,大志慢慢在这群混混中有了点头脸,花钱也大手大脚起来。

有据退伍后还真跟着祥子做起了建筑工人。有丽常说:“小弟,是姐连累了你。若不是出了这事,你还在部队干得好好的。”

有据揉了揉红肿酸痛的肩膀,憨憨地说:“说这话干啥呢,咱们可是亲姐弟呀!你只管照顾好爹娘,赚钱养家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在建筑工地上挑土担砂,累死累活一天才挣一百块钱。祥子做的是粉刷,工资要高出一倍。于是,他便开始跟着祥子学干粉刷。粉刷的活儿易学好上手,有据很快就渐入佳境,一天下来也能拿个两百。为了凑钱给母亲做手术,他常常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人家歇他不歇,人都走光了他还要干几个小时。有时,干完活无处可去,就在工地上找个背风的角落扯几张报纸垫在地上将就一晚。

谁也想不到,这种苦逼日子竟然也能撞大运。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看守工地的保安喝多了点,让工地上钻进来两个小偷。小偷摸了进来,四下搜寻,原想偷点贵重物品出去换钱花,冷不防地被角落里一个陡然站起来的高大人影给吓蒙了。有据身高一米八,全身上下黑黝黝的,还披着块破麻袋,这冷不防地站起来,吓得两个小偷见鬼般转身就逃。其中一个手脚快些,一溜烟跑掉了,另一个慌了神,三下两下就被有据摁翻在地。

这天晚上,工地上存有几套价值数万的机器,还有一大堆铝合金原材料,总价值上百万元,差点就被贼给顺走了。公司老板非常感激,不但给有据颁发了奖金,还替他向上申报了见义勇为奖。顿时,勇斗歹徒的退伍军人陈有据一夜之间出了名。

为了表彰见义勇为的英雄,蓝水县特地搞了个隆重的颁奖仪式。那天,县里和公司大大小小的领导都来了。有据身披绶带,胸配大红花,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台领奖。公司老板见了这个精神抖擞的小伙很是喜欢,特别是在听说他是个退伍军人后,一拍板就把他提为公司保安队长。

你还别说,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情,这公司的老板不是别人,正是多年以前曾经和有据的大姐有意相过亲的陈锦端。

有据当了保安队长后,立马威风了。他整天穿着制服在工地上转来转去,公司还专门给他配备了宿舍。从前他跟祥子混,现在轮到祥子跟他混了。

这天晚饭后,闲来无事,有据便约上小祥子二人去逛大街,顺便去找大志和小志。

傍晚的蓝水镇,正是喧哗之时。卖菜的推摊车的赶路回家的,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挤做一团。正是方兴未艾的年纪,两个小伙儿一路净顾着瞄美女。

“哥,看来看去,还是咱们湾里的妹子漂亮”祥子砸砸嘴说。

有据不以为然地笑了。他想的是,隔了好几年没见了,不知道大志哥和小知有没有变样。

大志家很好找,穿过树影斑斓的机关大院,在一座老旧的家属楼里,一问陈家便人人都知。童年的记忆似乎还心有余悸,两人壮着胆子叩响了大志家的门,幸而麻利婆并没有发作。

有据和祥子也不敢多问,拍了拍胸口退出来,在大门口迎面就撞见了如黑塔般高大的小志。多年的老友相见分外亲热,有据和小志两个彪形小伙臂膊挽臂膊就站在马路边聊开了。后来还是祥子在一旁站得不耐烦了,忍不住提议,去找个地方喝两杯。于是,一行三人直奔蓝水河边夜宵一条街去。几杯啤酒下来,小志又哭又笑,看得出来,他还是当年那个憨厚耿直的性格。

“他娘的,我跟你们讲,还是咱们乡下好,不像这城里,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小志喝多了,呜呜地哭。有据和祥子一人一边搀扶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三人在黑夜里疯疯癫癫地唱。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墨溪河正在身边不舍昼夜,他们还在河面上疯玩浪游。

小城并不大,有据跟小志一来二往,见面渐渐多了起来,很快见着了大志。大志见到有据和祥子很是高兴,挑了个日子,他将艳飞也叫了出来,几个儿时伙伴好好地聚了聚。

这天,艳飞穿了条紧身的齐臀短裙,脚踩八厘米的黑色高跟鞋,原本苗条的身材被裙子包裹得玲珑浮凸,脸上画了艳丽的妆容。乍一见,有据愣了许久。他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艳飞了,眼前这个妖娆美丽的女孩子跟记忆中那个秀气的小女孩完全对不上号。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祥子不让他去找艳飞。

多年未见,场面有些冷。倘若不是大志见惯了场面,在中间插科打诨,有据和祥子几乎腼腆得说不出话来。几杯酒下肚,大志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聊起了小时候的糗事。艳飞也不拘谨,拉着有据聊起了家长里短。当听说有据在建筑公司当保安队长时,不禁多看了他几眼。酒过三巡,大志兴致勃勃地说:“有据,祥子,你们俩要不过来跟我混吧?”

有据苦笑了一下,心想,我可不像你,有个端铁饭碗的爹,我不挣钱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风呢!

有据讪讪地笑了笑,正不知如何回答,祥子早就伶牙俐齿地接了话过去。后来又听说了梁步胜的恶行,大志气得拍案而起。他说:“有据,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早点告诉我呀,我找人废了那个人渣。”说着说着,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明丽而又泼辣的有丽,不禁又唏嘘起来。

月上中天,四个男人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为什么,有据老觉得艳飞那双涂着厚厚眼影的桃花眼不时往他身上乜。大志还在高谈阔论,有据有些不自在了。偏生桌子又小,几个人的腿脚难免会打架。有据老觉得艳飞的高跟鞋尖尖有意无意地轻轻踢他的脚。忍了许久,他“嚯”地站起来说:“大志哥,我实在不能喝了,再喝就只能倒在这里了。”

打那以后,有据和祥子还有小志三人隔三岔五要聚一聚,跟大志却再也没有聚过。大约一年后,大志却突然来找有据借钱。有据二话不说掏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给他。没过多久,大志又来找他借钱。有据心里犯了疑,却还是在别人那挪了几百块钱交给他。回头,他将心中的疑惑跟祥子说了,没想到祥子也说,近段时间大志已经跟他借过好几次钱了。正在惊疑间,艳飞却找上门来。

原来,大志在社会上混,好的没学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染上了毒瘾。艳飞眼泪汪汪地说:“他还年轻,这一辈子不能就这样毁了,求求你们俩帮帮他吧!”

还没等有据和祥子想好怎么帮大志,蓝水镇就出大事了。

这事还得从那个开锁匠说起。一天,一个少年无意中路过楼下的开锁摊,不禁好奇地在一旁琢磨起来。少年非常聪明,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吓坏了修锁的大叔。他不敢再教授下去,收拾东西就走了。那时,少年没想到,锁匠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一语成谶。几年后,蓝水县城最大一家百货公司的保险桶失窃。盗贼的开锁技术非常高超,手脚之快令人咋舌。就在公司保安人员下楼买个盒饭的时间,来回还不到二十分钟,保险桶就被人打开了,放在保险桶里的当日营业款和一些黄金首饰全部失窃。那时,商场还没有安装监控,公安人员下了很大功夫,查了半年都没有查出什么来。因为这桩案子,所有蓝水县及临近的锁匠都受到了牵连,只有那个早有预见的老锁匠已不知所踪。

事情的转机是从那些黄金首饰的露面开始的。等到警察顺藤摸瓜找到陈志然时,他飞檐走壁,一口气创下了五分钟内从老城区逃窜至几公里外的河边的纪录。倘若出生在古代,陈志然绝对是个江洋大盗,抓捕他的警察们累得气喘吁吁地说。

大志被抓后,麻利婆哭天抢地地逼着丈夫去捞人,她将儿子不走正道的原因都归咎于丈夫身上,理由是,从小到大,男人就没怎么管过孩子。这个锅男人背得倒也不冤。

吵归吵,一家人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女人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男人动用了所有关系到处活动打点,想要将儿子给捞出来。无奈这小子江洋大盗的行径太恶劣,怎么也得关进去判几年。幸运的是,当初陈父为了让儿子去城里上学,特地将他年龄改小了三岁,这样一来,原本差一个月满二十一岁的陈志然身份证上年龄为差一个月满十八岁。最后,陈志昂因为犯偷盗罪未满十八岁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大志一出事,才四十多岁的麻利婆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原本就显老的她看起来比丈夫足足大了一辈,走到哪里,人家都误以为是母子俩。这不,两口子一同出门,迎面撞见新来的小科员。

“陈科长好,这是您母亲吧?伯母好!”

夫妻俩的脸瞬间黑了。

这一年,艳飞刚好毕业,长相漂亮的她跟着一个老板去了深圳。这一年,墨溪湾发生了一件大事,陈家祖坟冒青烟,竟然出了个状元。按祖宗的规矩,出了状元是要开祠堂走状元桥祭告祖先的,现在早已不兴那一套。队上出钱在大晒谷坪上连放了三夜电影,让父老乡亲们过足了瘾。

这一年,有丽终于跟梁步胜彻底了断。段氏和陈老四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家里能放手了,有丽便上弟弟公司干活去。陈锦端一见年轻貌美的有丽,立即想起了初恋情人有意来。有了这层关系在内,有丽很快被提拔为公司财务人员。

这一年,改革开放的大潮涌进了小小的蓝水县,县里最大的一家集体制水泥厂转为私营承包。嗅到了商机的陈锦端果断出手拿下了水泥厂的承包经营权。厂里生产的水泥根本不用外销,只要将自家建筑工地用的水泥给承包,就足够把水泥厂的产销量提上去了。陈锦端主意打得好,就连帮忙管理厂子的人都物色好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陈有据。这样一来,陈锦端的妻子不乐意了。这么大的厂子怎么能平白无故地交给一个外人管理呢?何况还是一个乡下来的年轻人。她狐疑地望向自己的丈夫。陈锦端想出了一个妙招,干脆将自己的小姨子介绍给了有据。这下,都成一家人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这年的秋天,有据家双喜临门。正是橙黄橘绿、稻菽飘香的季节,陈老四家最小的儿子有据娶上了媳妇,并且当上了蓝水镇水泥厂的副厂长。新娘是蓝水镇上数一数二的大老板陈锦端的小姨子。新娘小巧玲珑,外表平平无奇,属于放在人海里就会被淹没的那种。好在姑娘脾气甚好,也不嫌弃被烧成鬼脸的家婆。不过,有据大婚那天,陈锦端老婆还是再三叮嘱,不要让两个烧疤叠烧疤的老人出现在酒宴上。儿子的婚礼,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却不能参加,有据心里有苦不知跟谁说,一整天都没有露出过笑容。

有丽知道弟弟的心思,找个没人的角落安慰他说:“开心点,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要顾着点你岳家的脸面呢。”

有据苦笑了一下,反过来问姐姐:“我看起来就这么不开心吗?”

有丽说:“也没有那么严重,就是不知道谁欠你十头牛没还。”

姐弟俩悄悄地躲在角落里有说有笑,羡慕死了新娘子。自从两人定亲来,有据总是客客气气的跟她讲话,甚至开口闭口称呼“您”,还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跟她说笑过呢。当然,最高兴的人还要数陈锦端,他好不容易替小姨子寻到了如意郎君,了却了一桩心事,又收了一名得力干将,简直是双喜临门。更让他激动的是,在婚宴上,他既见到了初恋情人有意,得偿了心愿,又见到了漂亮的假姨妹子有丽。乡下人有句土话,叫做“姨妹子姨妹子,姐夫子占一半”。在陈锦端眼里,嫡嫡亲亲的姨妹子没份,这个差点就成为他姨妹的有丽倒是养眼又养心。不过这丫头好看归好看,却是一枝带刺的玫瑰,扎手。

祥子连未来岳母娘都还不知在哪里,有据却早早地成了家,还当起了蓝水水泥厂的副厂长,这让祥子和小志都羡慕得不得了。

有据说:“你们俩也别贫了,都上我这来干吧!”

有据这么说,一是想提携两个好兄弟,二是他确实需要几个得力的帮手。八十年代的蓝水镇,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这蓝水水泥厂看起来红火,实则问题重重。有据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上任就大刀阔斧地改起革来。一大批原来老厂遗留下来的老工人都在竞争中败下阵来,换上了一批新面孔。第二天一大早,水泥厂的大门便被堵了。只见十几个老工人用一根铁链将大门牢牢锁上,不许人们进出。

有据当过兵、抓过贼、打过架,倒也不怯场。他领着祥子和小志,三个铁塔般的大汉往门口一站,大大方方地说:“各位叔叔伯伯,我是陈有据,代表陈总负责管理厂子事务,你们有啥意见跟我提好了,只要我能解决的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那些闹事的工人见有据话说得中听,礼数周到,不知不觉地语气缓和下来。

有据根据他们的个人意向,是去是留,愿意留的话重新签订用工协议,不想留的话可以按相关规定办理离职手续。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是烧起来了。陈锦端对此非常满意,这个小伙子果然没有让他看走眼。结婚后,有据住在县城的岳父岳母家里。这是一个大家庭。作为新女婿,尽管岳父岳母一家人都很客气,但在这个家里,他的存在感并不强。家里的一切都是岳父家出钱购置,也没有他说话的份。有时,上完一天班回到家里,他会有一种恍惚感,怀疑自己不小心进错了门。

在他的努力下,蓝水水泥厂逐步走上正轨。正是百废待兴的年代,水泥销路畅广,生意很快红火起来。头一年,陈锦端投入了几百万用于更换厂房设备,这年年底,工厂就走上了正轨,第二年扭亏为盈,第三年,水泥厂的效益就芝麻开花节节高。陈锦端一高兴,大手笔奖励了有据一辆小轿车。这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在八十年代的蓝水县城,能开上这款豪华小车的人掰着指头数不超过五个。这可把祥子和小志两人给高兴坏了。有据有车就等于他们俩有车,开个桑塔纳上街兜风泡妞有多拉风!高兴不起来的是有据,他心想,给车还不如把车子折成现金给我呢!

水泥厂生意一红火,是非也多了起来,隔三岔五便有人上门来打秋风。原先水泥厂那些退休职工聚在一起,扶老掣幼,纷纷来阻门,要求对从前老厂留下的资产进行重新清算。好说歹说,总算把这批老头老太太安抚下去,那头又起了一个大乱子。

原来,老蓝水水泥厂的选址并不合理,它位于城区之内,紧紧依傍着蓝水河。每到生产高峰期,水泥厂里碎石机的噪音不断,厂房上空烟尘滚滚。紧挨着水泥厂一墙之隔是一座老旧的居民生活小区,从居民区再过去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就是蓝水镇第一小学。孩子们上课时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碎石滚滚而泄的声音。原来的时候,水泥厂产量不大,生产时断时续,并未有人理会这些。如今蓝水水泥的牌子逐渐打响了,厂里生意日渐红火,机器日夜不停开动,这噪音和粉尘污染的问题就凸显了出来,再加上有心人一挑唆,附近居民有闹事堵门的,有上访告状的,直弄得有据焦头烂额。

眼见有据摆不平了,陈锦端才亲自出面。不过,这火苗是暂时压下去了,火种却并未熄灭。对于环境污染问题,有据心里清楚得很,他也曾数次试着跟陈锦端提及过这个问题。陈锦端说:“你傻呀!这里已经砸进去上千万了。若再另找个地方搬厂,莫说地皮是个问题,这要重建厂房搬迁设备,得再砸多少钱进去呀!放心,咱们厂里每年缴着上千万的税收,政府不会让我们倒的。说得难听点,整个蓝水县还靠我养活着呢!你呀,还太嫩了点!”

一番话说得有据讪讪而退。

陈锦端给有据上了一课,看看时间还早,便匆匆出了水泥厂,在街上七拐八拐地绕了几个圈后,车子开入一处机关住宅区后门,来到后花园深处。一排静悄悄的老房子掩映在花木扶疏中。这里是县老干楼,位于蓝水镇高处的小山上,城中有景,景中有楼。自然,除了陈锦端以外,没人有这样的本事,能在这里最安静的楼层弄到一个套间。能住在这里的,除了陈锦端心爱的女人也没有谁。这事做得隐秘,就连他最亲信的手下也毫不知情。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有据的亲姐姐——有丽。

作为蓝水县有名的成功企业家,人人都知道,陈锦端除非在外地出差,每晚是必要回家睡觉的,必要赶在孩子们睡觉前回家,亲自替孩子们检查作业签名。只有大白天人人都在忙碌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抽空去做一些私密的事情。而有丽总是趁着去县政府或是去银行办事的机会,绕到这里来呆上半天。

陈锦端到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从门后跳出一个女人来,直直扑入他的怀里。

陈锦端会心地一笑,反手关上门,双臂一打横,来了个公主抱。来不及寒暄,两人便急匆匆地直奔主题。

完事后,两人大汗淋漓地瘫倒在那张宽阔的大床上,又开启了日常斗嘴模式。

“哎,陈锦端,你这个伪君子。”

“小妖精,不是你勾引的我吗?”

“呸呸呸!臭不要脸!”

“行了行了,我投降,我认输。”

每次斗嘴,总是以陈锦端求饶告终。

“我都想好了。我在西郊新开发的楼盘给你留了一套最好的样板房,装修一新。到时候会以公司老员工抽奖的形式,作为特等奖正本堂皇地归入你手,别人绝无二话可说,你看怎样?”

有丽撇了撇嘴。忽然,她张口说:“说到房子,我倒想起来了,有据都跟你好些年了,现在还跟他岳父岳母挤在一快,再过两月他老婆也快生了。你帮他留套房吧。这可是你亲姨妹丈,没啥话柄落人口吧?”

“行行行,什么都听你的,你才是我亲亲的姨妹子!”

说着,陈锦端意犹未尽地扑了过去。

正当他们二人幽会之时,一列火车从遥远的山外驰来,从火车上走下一个身穿连衣裙,脚踩高跟鞋,脸上框着一幅墨镜的时髦女郎。火车靠站了,她拖着行李箱,晃晃悠悠地走了下来。三年了,再次踏上这片故土,她眼里一热,连忙摘下墨镜,拭了拭眼睛。这时,人群中一个人挥着手喊了起来:“艳飞!艳飞!在这儿!”

女人踩着高跟鞋,娉娉婷婷地走了过去。

“祥子,怎么是你?有据呢?小志呢?”

“他们俩忙,安排我来接你。走吧,车在那边。”

祥子边说边拖起行李箱往路边走,走到一辆簇新的桑塔纳小轿车前停了下来。艳飞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这辆车,“哟嗬,可以呀,祥子,几年不见,都开上豪车了!”

祥子笑着说:“哪的话呢,这可是有据哥的车呢。对了,我们说好了,今晚给你设宴接风洗尘。”

艳飞给一个香港商人当了几年二奶,吃香的喝辣的,闲来无事打打牌逛逛街做做美容,还要给家中的老父母和狱中的大志寄些生活费。眼看着香港老板来的次数日渐稀少,给的钱也越来越少,算算大志也快出狱了,便收拾收拾,脚底抹油跑回来了。

这天的晚宴有些沉默。小志看到艳飞就想起了关在牢里的哥哥。他心想,我哥哥为了你去偷去抢,现在还在牢里受苦,你倒好,在外头逍遥快活了三年。祥子带了新交的女朋友来了,一整晚两人腻歪在一起。有据不咸不淡地跟艳飞聊着天,就当眼前腻歪的一对小情人是空气。酒过三巡,小志再也忍受不了,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家里有事”,便丢下他们走了。他一走,祥子和女朋友也忙不迭地躲到哪幽会去了,剩下有据和艳飞两人大眼瞪小眼,场面尴尬无比。

有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艳飞用筷子在一盘剁椒鱼头里戳戳点点,忽然满脸笑容地说:“有据哥,听说你当厂长了,可真不赖呀!对了,嫂子在哪?怎么没见她来呢?”

“你嫂子快要生产了呢!”有据淡淡地说。

艳飞诧异了一下,转瞬恢复常态。她斟满杯中酒,端至他面前,认真地说:“有据哥,过去多亏你帮我和大志呢,这杯酒呢,就算我谢你了。”说着,她一饮为尽。有据也喝了一杯。终于,有据有些扛不住了。他招来服务员买了单准备送艳飞回宾馆。楼下左近就是宾馆。有据替艳飞开了房,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房卡递给艳飞准备离去,艳飞却叫住了他。

“有据哥,辛苦你帮我把行李送上去吧。”

有据将艳飞送上楼,正准备转身离去,忽然,门被反手关上了。

“哥,你喝多了,喝杯茶再走吧。”

房间里灯光幽暗,有些暧昧。艳飞踢去高跟鞋,露出雪白的脚踝,光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她四下找东西烧水泡茶,却被有据给拦住了。有据深深地望了一眼灯光下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转身就往外走。艳飞也不装了,抢先一步挡在门前。

“有据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当真一丁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有据没有说话,他抓住艳飞的肩膀,轻轻地往旁边一推,拉开门便大步走了出去。

八月十六是个好日子,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倘若在墨溪湾,仰头望去,能看到一年之中最大最皎洁的圆月亮从山那边爬上来。这天,有据特地开着车子,带着大志、小志、祥子和艳飞一同回了趟墨溪湾。刚刚从狱中出来的大志剃着光头,面容有些青涩,仿佛又回复了当年月下的那个少年。艳飞像只小猫般乖巧地依偎在他身旁,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

大志刚从监狱里出来,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有据便让他来给自己打下手。水泥厂走上正轨后,陈锦端基本撒手不管了,大事小事都放手给有据去做。有据让大志先去各个车间转转,盯着点工人干活,顺便也学学管理。他心里早就想好了,大志聪明有胆识,是个搞管理的好人才。祥子机灵勤快,最适合跑腿当司机。小志踏实稳重,擅长抓安全生产。这三人的品性他都了若指掌,至于成不成器,他心里也没底,是骡子是马先牵出来溜溜吧。

小志和祥子是早就上手了的,有据不担心。他担心的是大志。结果令他诧异的是,大志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竟然十二分地认起真来。人就怕不认真,何况大志这么聪明的人,很快,他就摸清了水泥厂的门道,哪怕有据不在厂里,他也能应付得过来。有据也不亏待他,在大志回来之前,他早早地出钱给大志和艳飞租了一套房子,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大志的工作最轻松,工资却和小志祥子一个待遇,足够他和艳飞两人维持生活。有据最害怕的是大志再去沾毒,他想,有个女人拘着,有份正事做着,大志应该不会再乱来了吧。

刚从监狱出来的那天晚上,久别重逢的大志和艳飞在出租屋里狠狠地折腾了一宿,他们饿狼般互相撕咬、摔打,彼此咒骂、羞辱,最后两人都哭了。

艳飞呜呜地说:“大志哥,我们结婚吧!”

大志没有出声,只用更激烈的动作来回答她。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射时,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睁开眼,露出了一个餍足的笑容。

大志的母亲麻利婆并不喜欢艳飞。她一直认为,儿子的变坏与坐牢都离不了艳飞的撺掇,正是跟这个妖精似的女人混在一起,儿子才会不学好。好在艳飞随她骂,从不回嘴。好不容易,麻利婆那边默认了这个媳妇,小两口之间却又产生了矛盾。大志和艳飞感情稳定下来后,艳飞很想要个孩子,却一直怀不上。她偷偷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因为她之前有过多次流产史,怀孕的可能性非常小。这个消息如同五雷轰顶,从医院回来,艳飞躺在床上失魂落魄,不吃不喝。她很清楚地知道,过去三年的放纵生活给自己的身体带来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大志倒是豁达,他隐隐约约知道艳飞过去的荒唐与堕落,却不愿意去深究。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三年里,艳飞至少打过五次胎。

大志说,先好好看医生吧,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艳飞开始每天吃一大堆中药来调理身体。这身体还没调理好,人却如同吹气球般地胖了起来。她整天照着镜子愁眉苦脸地跟大志抱怨:“不要活了,我这个鬼样子怎么出去见人啊!”

大志打量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这样怎么了?不还是你?”

此刻,大志根本没有心思去理会艳飞。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自从在水泥厂上班以来,大志就听旁人说起过有丽的事情。有丽在陈锦端的公司当会计,不仅出入有车,去年公司年会的时候还运气爆棚,抽中了一套崭新的精装房,现在是有车又有房的白领精英,而且,自从离婚后她就一直没有再婚。

不知何时,大志总是有意无意地去关注她的消息,在大大小小的场合里去找寻人群里那个最靓丽的身影——一直以来,在他心里,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不是艳飞,也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他见过的正当年的最美好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十四五岁时满头青丝、面如新月、眉眼宜嗔宜喜的有丽。

因着有据的关系,有一两次,他在公开场合下见过有丽。有丽总是穿着一身洁白的西装,踩着尖尖的高跟鞋,一头长长的青丝随意地拖在腰间,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整个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有几回有丽似乎也瞅见他了,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每次有丽并不停留太久,很快就开着她那辆白色小轿车扬长而去。她的轿车是一辆白色的夏利,并不张扬,车牌号也并不起眼,简单的几个数字,有据早已牢牢地记在心里。

这天,有据去位于县政府旁的储蓄点办理业务,大志在车里等他。碰上了银行的主任留有据坐了一会儿。大志等得无聊,便锁上车门,在机关后院的花园里信步而行。这里他熟门熟路,很快就穿过一扇小月门,来到人影杳然,鸟声啁啾的干休所。他正惬意地享受着这鸟语花香的幽静,忽然看到一个白色的倩影从后门的坡下袅袅婷婷地走了上来。他赶紧往花木后一躲,不用看脸,那个背影他至死也不会忘记。有丽上这来干什么?他正在心里狐疑,不知该不该跟上去。没过几分钟,从坡下又匆匆走上来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大志赶紧又闪到一边。这个男人经常出现在蓝水县的各大新闻上,不是陈锦端又是谁?

大志又惊又疑,他悄悄地尾随其后,眼见陈锦端鬼鬼祟祟的拐进了一栋安静的小楼。刚刚有丽也是在这里消失的,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没人比大志更清楚的了。只是,当这个人换成了他心中的女神时,他的心里顿时不知是酸还是涩。那一霎那,他有一种冲动,想马上跑进楼去把这对奸夫淫妇揪出来,又或者将这一切告诉有据,最好撺掇有据过来拆散这对野鸳鸯。不过,他并不确定有据对此知不知情。思来想去,大志狠狠地一拳打在旁边的花树上,震得落花簌簌而下,覆满一地。

大志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他什么也没跟有据说,更没有跟其他人提起过这件事。他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一定要找到有丽,把她骂醒,告诉她别以为做得隐秘就人不知鬼不觉,人在做天在看,他们的奸情说不定早就有人知道了。

大志这么想,当然也这么做了。当他将有丽单独约出来喝茶时,一开始,有丽是趾高气扬的,她以为大志仍旧对他心存幻想,像是年少时的荒唐戏言。她心想,这小子现在有了未婚妻,还贼心不死。她已经准备好一大堆刀子般尖酸刻薄的话语,只待一开场,就全部扔过去,杀他个落花流水。她却万万没想到,大志一上来就震住了她。

有丽并没有领他的情,她还是像小时候那般泼辣,毫不掩饰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开个价吧。”

大志也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干什么,那个男人不是个好东西,你不要再跟他了。”

有丽说:“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我替有据管你,替四伯管你!”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谁也未能说服谁。有丽愤而起身离去。

没想到,从这天起,大志竟然跟她杠上了,只要一有空就不声不响地跟着她,从她出门跟到她回家为止。这小子,实在太固执了,不仅仅是在跟踪她,更是要阻止她和陈锦端见面呀!

有丽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甚至怒气冲冲地停下车来冲到他面前,可大志既不生气也不跟她计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是,这个男人当过小偷,吸过毒,坐过牢,人生都跌落到尘埃里了,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不知为什么,生气归生气,有丽还是妥协了。她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去过“无忧居”了,那是她和陈锦端的秘密爱巢。每次陈锦端发短信约她,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难道长此以往真的要和陈锦端断了吗?又该如何开这个口呢?

一段时间后,有丽已经习惯了大志的存在,若是一天没见着大志的影子,反倒心中隐隐不安。与此同时,艳飞也发现了大志的不对劲,原本就不自信的她愈发肯定大志在外面有了人。她找到有据,“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大志他,他在外面有了人。”

“怎么可能?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他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是真的,他总是在外面熬到半夜才回家。回到家里也总是魂不守舍,当我是空气。从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他变心了!”

有据有些将信将疑。比起女人,他更为担心的是大志再去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那他所做的努力就白费了。

可是,当有据亲眼看到大志鬼鬼祟祟地尾随一个女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全身的血液往脑袋上涌。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姐姐——有丽。

他忍不住冲上去揪住大志就揍了起来。出人意料的是,大志既不反驳,也没有还手。反而是有丽发觉了这边的动静,匆匆忙忙又折返过来,气冲冲地对着两个男人说:“你们是闲得没事做吗?一把年纪了还打什么架?陈有据,我告诉你,你再打他回头我就跟了他,反正他跟艳飞那个死丫头也没领证。陈志然我也告诉你,你再跟着我不得好死!”

有丽扔下这番话,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走远了,留下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十一

多年后,有丽还一直生活在愧疚之中,一直对于自己那天气急之下说出的这句狠话后悔不已。

假如世上一切可以重来的话,那么,天上的白云会逸走,河里的溪水会倒流,所有的时光会迅速倒回1982年的那个夏天,有人在墨溪湾左侧第一条弄堂的墙壁上刻下了:“大志爱有丽(艳飞)”的字眼。到底是“大志爱有丽”还是“大志爱艳飞”,时间已抹去真相,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字眼不可辨别。而有些人已永远地消失在时光深里。

回到1988年夏天,这天,天现异象,一大早,空中就涌出一团团火烧云。那浓得化不开的红云呼啦啦地直往蓝水镇东边飘去,聚集在一起,化作一条咆哮的火龙,径直掉了下来。

这天一大早,艳飞就在房里呜咽着不让大志出门。被哭得心烦的男人到了门口欲言又止。女人说:“你踏出这个门就再也不要回来了!”事后回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如此狠绝的话语来。

这天本来是小志当班,他负责全厂的安全生产。不知什么原因,小志前一晚拉肚子拉了一宿,兴许是灌啤酒吃嗦螺太放肆了。原本旷一天工也没事,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志自告奋勇地顶替弟弟去生产车间巡查。也不知道是为啥,那天大志就站到了巨大的搅拌机旁,更不知道什么原因,从什么地方忽然蹊跷地飞出一块石头,正正砸在大志后脑勺上,然后,他就直直地跌了出去,跌进了正轰隆隆运转的碎石机斗里。

等被救上来的时候,大志下半身已经血肉模糊,一条左腿完全没有了。祸不单行,当大志出事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出了事。陈父是以另一种不体面的方式离开的。当被人发现时,他赤裸裸地死在蓝水镇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洗头店按摩床上。

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亲人,麻利婆彻底疯了。她在墨溪湾自家老屋门口不分昼夜地砌墙,一个砖头一个砖头地认认真真砌,除了前来送饭的小儿子以外,任何人都不理睬。小志来送饭,她站在墙里认认真真地说:“儿子,你快进来,等我把这墙砌好,我们一家人躲在里面就安全了。”

乡下有个传说,尸骨不全的人是不能投胎转世的。大志的左腿已经被碎石机搅碎了再也找不回。有据找了一截上好的花梨木,请了一个高明的木匠特地雕了一只左腿放进棺材里。同时被带进棺材的,还有两个女人破碎的心。艳飞的心先是碎成了齑粉,继而又被一股愤怒的力量给拼凑起来。她坚信大志在外面有人,这股愤怒的力量很快战胜了悲伤,支撑着她神奇般地坚强起来。另一个人的心不是碎了,而是空了,空成了万古荒凉,永世冰封。她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讨厌他?从五六岁,到七八岁,再到十三四岁,这个小魔头一直活在自己眼皮底下,似乎那么令人生厌。直到二十几岁,她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一直深深刻在自己心里,不管是以令人讨厌还是心生欢喜的姿态。大志的死,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她心里生生地挖走了一块,那种痛,是空洞无涯的痛,看不见,摸不着,还说不得。

后来,蓝水镇隐隐有些耳语流传,传闻大志的死跟某人有关,传闻蓝水县最大的老板陈锦端的垮台是因为有人举报。这个神秘举报人似乎熟知他的所有秘密。有人猜想,这人或许是他的某个亲信或者秘密情人吧。你们知道的,女人总是爱走极端,有时由爱生恨,有时又由恨生爱。到底真相如何无从得知,就像那座曾经辉煌一时的蓝水水泥厂最终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时间久远,一些人越过山丘,一些人走失人海,再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