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是 干 部
小 牛
一
会议气氛跟姜士敏的想象不太一样。姜士敏觉得,作为全区的“抓纲治国”动员大会,应该更庄重一点,就像不久前他参加公司的“抓纲治国”动员大会那样,大家都一排一排整齐地坐在会场里,所有的眼睛都仰望主席台;公司一把手则高高地端坐台上,鸟瞰全场,嘴里通过扩音器激昂铿锵地做报告。那次大会姜士敏肯定是全场坐得最端正的,挺着身子一动不动,仰脸定睛望着台上。这也是他招工进县饮食服务公司后,第一次参加全公司的大会。因此他身子虽然一动不动,胸中却激情难捺:终于呵,自己终于由一个屡次招工无份的插队知青,成为县饮食服务公司一名正式职工了,不仅是告别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存方式,更重要是实现了身份色彩的置换,由乡下人转换成令人羡慕的“公家人”呵!而今天以工作队员身份参加石桥区的“抓纲治国”动员大会,姜士敏胸中就更为心潮澎湃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招工不久,竟被抽调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工作队!要知道,一切工作队都是从上往下派的,带有检查性质、督导性质、指导性质。现在十年动荡结束,新的时代开启,全国部署“抓纲治国工作队”下乡,意义就尤为神圣了。能成为工作队的一员,这可是一种身价的提升,一种炫目的政治荣耀啊!连小吃店那位不苟言笑的胖主任都使劲睁着一双小眼睛对姜士敏说:晓得么,全公司就抽调两名工作队员,公司办公室李主任是一个;你是下面门店唯一一个,上级对你好大的信赖啊!姜士敏努力控制自己起伏的胸,重重地点头。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荣光落在自己头上,是因为他插队期间吃苦耐劳表现很好?还是上级领导看出他虽然一直难有机会显露但一定很有工作能力?当然原因也许简单,就是因为他刚从农村出来对农村很熟悉吧。不管怎样,姜士敏一定要当好这个工作队员,决不辜负组织的信赖,也决不辜负这份令人激动的荣光!
只是,乡下条件的确不能跟城里相比的,一个管三个公社的区,拥有的会场还不到县饮食服务公司会场的一半大。三个公社四十多个大队,每个大队两名工作队员,合计八十多人;加上每个公社的党委书记和每个大队的支书都来参加会议,总共就有一百三十来人了,将会场挤得满满实实,连靠墙的过道和靠门口的小块空处都插入凳子坐了人。主席台也并非高出别处的台子,就摆了一张简易的长条桌,桌子后面坐着三位领导:区委书记、区长、工作队彭队长;桌上也没有扩音器,即将做动员报告的区委书记神色坦然,用平和的眼神慢慢扫视着会场。会场里的说笑声、咳嗽声、朝地上吐痰声与低档香烟、喇叭筒旱烟的呛人气味搅成一团,胀得会场如同一口鼓涌着浑浊气味的杂食粥锅。
区长用力拍几下巴掌,敞开洪亮的嗓门:好了好了,都安静下来,要开会啦!
会场虽未立即安静下来,但还是像粥锅被抽去了柴火,满场喧腾开始消减。
坐在姜士敏身边的李主任低声说:难怪不要扩音器,嗓门打锣一样呐!
姜士敏点点头,没说话。既然台上宣布安静,就不好再说话了,他得注意自己的工作队员身份。而且他还得承认,虽然同为工作队员,自己跟李主任分量是不一样的。李主任是公司干部,尽管并非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由公司一名副职领导兼任),但下面的人都称呼他“李主任”,这称呼就显出上下之别了;加之他还是部队回来的,有硬邦邦的底子呢。
李主任又低声跟姜士敏说了:等下看区委书记,嗓门也能打锣不。
姜士敏又点点头,他更不好吭声了。李主任对区里领导用上这种口吻,似乎也有点欠庄重。
区委书记开口了,嗓门并没有区长那么洪亮,还略显沙哑,但却有一种穿透力。区委书记说:我看了看,还不肯安静的人,都是我们的大队支书们。我说支书同志们,你们自己跟县里下来的工作队比比纪律性吧。
会场到底安静下来。
区委书记扭头对彭队长笑笑:我们的支书们还是能找差距的呵。又面向大家:当然我也晓得,支书们是兴奋,县里下来工作队了,帮助我们“抓纲治国”了。这次的工作队,可是比以往的农业学大寨工作队更强呵,都是县里抽调的优秀干部呢!尤其派来我们石桥区的财贸战线工作队,那可都是精兵强将!区委书记竖起一只大拇指,朝身边的彭队长晃了晃。
彭队长则微微一笑,并不接腔,只用目光朝会场里缓缓扫视一圈,像是检阅手下的精兵强将。
姜士敏觉得胸口发烫起来,呼吸也有点加重。他挺直上半身,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台上。
区委书记收起高竖的大拇指,摆了一下手,又扭头向区长:好了,我不能把区长的份都抢了。还是继续由区长打开台锣吧。
区长接上区委书记的话:既然我们今天的大会也是欢迎县里下来的工作队,大家先唱一只语录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区长接着起了个调,满场立即响起歌声: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
走到一起来了。
……
歌声不太整齐,却很响亮。这支语录歌是老少皆知全民会唱的。姜士敏亮开嗓门,唱得激情洋溢。他歌喉本来就好,上初中时就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只是下乡插队后不能再上台发挥自己的歌喉优长了,因为家庭政治条件太差,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研究几次都没能接收他。
区委书记显然注意到了姜士敏秀枝出林的歌喉,全场歌声一落,他就用手指着姜士敏:我说了吧,这次的工作队是最优秀的吧。这位工作队的同志唱得可是比县剧团的还强啊。我们欢迎他独唱一个怎么样!
全场鼓掌,还夹杂着好几位大队支书的高呼:好咧!好咧!
姜士敏有点慌乱:我……我……他语无伦次,又扭头看看李主任,求助似的。
李主任却站起身来,大声说:他叫姜士敏,是我们饮食服务公司的优秀分子,多才多艺,尤其唱《洪湖赤卫队》的歌唱得好!我们就欢迎他唱一支韩英的《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吧。李主任红亮的脸盘上满溢兴奋。
满场又是一阵热烈掌声,呼喊“好咧”的声音也更高亢了。
姜士敏面孔涨得通红。歌剧《洪湖赤卫队》是他小学快毕业时就看过的,轰动全国的电影;上初二时又看了县剧团的舞台演出,更加被那动人的歌剧音乐所打动,他还在学校的舞台上演唱了歌剧中的《洪湖水浪打浪》,博得满堂掌声。正当他向音乐老师借来歌剧全本歌曲,用刚学会的简谱知识学唱那支最长也最动听的《看天下劳苦人民得解放》时,《洪湖赤卫队》却被禁了。从此那些优美动听的歌曲只能藏在他脑壳里悠悠地飘荡。不久前,《洪湖赤卫队》终于解禁,县城电影院又隆重上映,县剧团也立即排练演出。正是姜士敏刚招工的时候,县饮食服务公司包了一场电影又包了一场演出,这两次包场都让他赶上了。姜士敏抱着终于置换身份的激动揣着享受公家福利的满足,近乎陶醉地将电影和演出都再次观看一遍后,韩英唱的那曲最长也最动听的《看天下劳苦人民得解放》,他也不打磕绊地哼唱下来了。今天早上坐上运送工作队的大客车下乡来,他就在李主任鼓动下,在车上将这支歌曲演唱了一遍,李主任还替他哼过门呢,一一李主任也特别喜欢这支歌曲,但他只会哼几段过门。
彭队长也朝姜士敏投来鼓励的目光:小姜,唱一个吧,展示一下我们工作队员的才艺嘛。
姜士敏努力将自己的慌乱压下去,心中的激情便又涨潮般一点一点漫上来。想想,曾几何时,身处另册的姜士敏想上舞台都不够资格,此刻在颇具规格分量的会场上却让他单独亮相展露才艺,这不又是给他身上打了一道亮光么!
姜士敏站起来,向主席台说:要不我唱个《洪湖水浪打浪》吧,唱韩英的歌太长了,还要开会呢。
区长嗓门照样打锣一样:嗨吔!《洪湖水浪打浪》我也会唱咧,就想听你唱韩英的啊!
区委书记也向姜士敏笑着一摆手:这也是开会的内容,“抓纲治国”就是要抓以阶级斗争为纲嘛,听《洪湖赤卫队》的歌,就是接受阶级斗争教育啊!
姜士敏挺了挺身子,激情已经鼓满胸腔了,他轻轻清一下嗓子。
李主任立即大声唱起了过门:哆、西、拉、梭,发发梭梭来来梭梭,哆、西、拉、梭,发发梭梭来来朵朵,(减慢)来——米来喜拉嗦拉嗦拉朵嗦——
姜士敏接上过门,亮开嗓门唱起来:
娘的眼泪似水淌,
点点洒在儿的心上。
……
二
商业系统工作队下派到青岭公社,姜士敏和李主任则被派驻该公社的弯冲大队,姜士敏进驻的是二生产队,与李主任进驻的九生产队都属于后进队。这也是区里的统一安排:每个大队挑两个后进生产队,各进驻一名工作队员,以点促面,推动全大队工作。
弯冲大队的支书告诉姜士敏了,二队的后进面貌,主要表现在社员生产积极性不高。其原因,支书也说不太清楚,好像并不是阶级斗争问题,队里也找不出阶级敌人一一全队就一户富农家庭,那富农分子早就病死了,富农老婆是贫农家庭出身,富农女儿是全队出工最积极的;倒是队长缺乏带头作用,按说一队之长应该是全年劳动日最多的,可这个队长却时不时缺工。但又找不出比他更能当队长的人,是仗着他脾气爆吧,骂起人来就像骂崽一样。
姜士敏见到这个队长时,第一感觉就是“威猛”二字,跟他的名字“大威”一样。个子该有一米八多,虎背熊腰,头大脸阔,确实有股一队之长的气势。姜士敏能想像,如此形象威猛的汉子骂崽一样吼起人来,是有点让人害怕的。他想起了自己插队时那位姓陈的队长,形象也很威猛,年纪比眼前这位四十出头的大威队长还要年长好几岁,却从不骂崽一样地骂人。尤其对姜士敏很和善,说城里伢子来乡下不容易,还很同情他老是招工无份。这也让姜士敏很感动,出工更加下力,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回报陈队长对他的和善和同情。
大威队长向姜士敏满脸堆笑,连声说欢迎姜干部!又说:我们今晚开个生产队大会吧,让全队社员都欢迎姜干部啊!
姜士敏心里先是微微一颤,“干部”!自己也被人称为“干部”了!他知道农民群众一直习惯称工作队的人为“干部“(自己插队时就照搬了这个习惯),哪怕你的工作单位并非职权很大,哪怕你在单位只是个普通职工,但你是拿薪水的“公家人”,是上面派下来的,你就要比他们身高一截,他们就要仰视你,称呼你“干部”就是仰视你的表示。于是姜士敏心里接着又涌上一股自豪,眼前这位威猛火爆的一队之长,称呼他“干部”的时候多么谦恭。
晚上的全队社员大会上,姜士敏就真的摆出干部气势了。大威队长专为他安排了一张八仙桌和一把木头椅子,但他不坐,挪开椅子站着,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不时随自己的高亢语调打着有力的手势。搁在桌上的马灯照着他严肃的脸,但他看不清挤满晒谷坪的人,马灯的光亮比一盏小煤油灯大不了多少。他只是依据自己的插队生活,能估摸那些男人们大都坐在砖头上或蹲在地上,不是嘴里叨着喇叭筒烟仰着脑壳看他,就是勾着脑壳用裁好的废纸片卷喇叭筒烟;而女人们则大多坐在板凳上,或抱着孩子喂奶、哄睡,或使劲拽扯麻线纳鞋底,还三三两两地低声叽喳;只有那些淘气的孩子们形迹明朗,因为他们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动感不息。
大威队长吼起来:还有点规矩没有啊!开个会也老母猪一样嘴巴呱哒不停,这是什么会呀!都给我闭觜!有小崽子乱窜的全都给我管住!谁再不好好听姜干部做报告,我扣他工分!
晒谷坪里安静下来,只有纳鞋底的哧哧声在悠扬起伏。
姜士敏静默一会,仲春的夜晚虽然清凉,但他额上沁出一层细密汗粒,在马灯的照射下晶莹如珠,为他严肃的面容又增添一份激情。他用透出威严的眼神缓缓扫视大家一圈,——尽管看不清谁的脸,但人们能看清他的眼神,这是干部的眼神。
姜士敏再次开口了,他仍然拔高腔调:贫下中农们,广大社员们,刚才我只是大体宣讲了“抓纲治国”的重大意义,以后我们还要继续深刻领会,不断提高思想认识,认真落实到行动中去!我这次受上级委派进驻二队,就是要和大家一起,在“抓纲治国”的指引下,进一步抓革命促生产,进一步开展农业学大寨,以排除万难的决心,以力争上游的壮志,以战天斗地的豪情,奋战一年,彻底改变我们二队的后进面貌!
姜士敏用力挥了一下手臂。
后来的很多天里,姜士敏还经常回顾自己在生产队大会上的讲话,对自己向农民群众做报告的水平、语调中体现的严肃庄重和激情丰沛,都很满意。
当然,当好一名驻队干部,光会做报告还不行,更重要是解决实际问题。二队首先要解决的是生产积极性问题,而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改变出工懒散的现象。姜士敏跟大威队长说,二队出工懒散的现象在全大队都出了名呢!大威队长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每次出工都羊拉屎一样。姜士敏蹙着眉头,出工下地的人们像山羊拉屎似的慢慢吞吞稀稀落落,劳动积极性还能高得了吗!他坚决地说,必须制定一个严格制度,杜绝这种羊拉屎现象!大威队长也连连点头,说必须的,必须的。
姜士敏就提出制度设想:队长喊过三遍出工后,就率先下地去,一到地头便开始计时间,无特殊情况迟到的要处罚,五分钟后才到达地头的,扣工分一分,超过十分钟才到地头的,扣工分两分。时间就由姜士敏掌握,他有手表。大威队长毫不迟疑表示赞成。但又提岀,要是姜干部另有工作或会议,不能去地头,谁来掌握时间呢?全队可是连闹钟都没有一个啊。姜士敏怔了一下,也是,干部是不可能天天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去的。他沉吟着,这个嘛……大威队长却很快又一抖脑壳,也好办,我一到地头就卷喇叭筒,抽完一支喇叭筒算五分钟,抽完两支喇叭筒算十分钟。
行!姜士敏拍了板。心想大威队长其实有管理手段嘛,过去为什么不用上呢。这个制度肯定管用,一个全劳力的劳动日是十分工,而妇女和未成年半劳力一般只有六分工,扣一分工甚至两分工,谁都心疼呵。
姜士敏接着又指出,出工制度不能光管迟到,缺工的问题也要有严格约束。要规定,无特殊情况缺工,一般农时每月不能超过两个劳动日,早插和双抢时节则完全不能缺工。
大威队长却不接腔了,用手久久挠着板寸头,眼神也避开姜士敏。姜士敏盯住他,问这样规定行不行。大威队长有点为难地咧了咧嘴,说这个“特殊情况”可是不好掌握哟,什么才算“特殊情况”呢?姜士敏说,大事要事嘛,婚丧嫁娶,天灾人劫,都算,其他都不算!大威队长又咧了咧嘴,脸上浮了喝苦涩草药般的表情,说农村事复杂得很,不比你们干部上班呢。姜士敏说我也在农村干了八年,晓得农村情况呐。大威队长有点发急的样子,不再避着姜士敏眼神,说,那你该晓得农民对工分看得好要紧嘛,哪个随随便便舍得丟工分啊,用得着这么规定!
姜士敏顿了顿,这场面有点争执味道了,对缺工的约束只怕是戳着了大威队长的痛处。他仔细观察大威队长的神色,大威队长却又别开了脸。姜士敏想了想,还是先将这缺工的规定搁置一下吧,一下来就弄得跟队长关系紧张也不利于开展工作。他摆摆手,说那就下一步吧,先推出前面一条制度,把羊拉屎现象消灭也行。
大威队长落实这条出工制度倒是积极,他次日早上就在出集体工的时候将出工制度宣布了。地里干活的人们一时叽叽咕咕,大概都对这项严格的出工制度有点意外。
一个人称段左爷的男人大声嚷起来:那我咧,我清早拉屎拉得久也该算特殊情况吧,堵得难受啊!
大威队长朝段左爷呛一句:你段左爷那屁眼名堂也算特殊情况,全队家家都能特殊了!
人们发出哧哧笑声。段左爷不吭声了,偷偷瞄姜士敏一眼。他年近六十的样子,身子干瘦,气色倒是比地里别的男人略显滋润。
姜士敏不笑,他站在地头田塍上,面向干活的人们大声说:贫下中农们,社员群众们,我们玩笑归玩笑,制度归制度。为什么要对出工做出这样的规定呀?就是要加强集体生产的纪律性。集体生产没有纪律性,集体生产的效率怎么上去呀!集体生产缺乏效率,粮食产量怎么提高呀!这关系到我们二队对国家的贡献是大还是小;也关系到我们二队每个人的肚子是鼓还是瘪呀!
地里没有哧哧笑声了,也没有叽叽咕咕了,大家都低头干活。这也让姜士敏再一次感到,一个干部在群众面前说话的分量。
收早工的时候已是上午八点半。以姜士敏的农村生活经历,这个时间点是比较标准的。农村是一日两顿饭,出集体工跟城市单位上班不一样,分早工、上午工、下午工,时间全由生产队长掌握了。
干活的人们是早就等着收工了。大威队长一喊“收工啰”,大家就拎着锄头急急上了田塍,再扛着锄头大步往家走,与出工时的劲头大不一样。只有段左爷仍然跟刚才出工一样落在最后,他在等姜士敏。
姜士敏正蹲在田塍上,膝盖上搁一个红色软塑壳的笔记本一一这是工作队发的,他在记工作笔记,进驻二队的第一项重要工作必须赶紧记下来。
段左爷不敢凑近姜士敏的笔记本看,他拉开两米来远的距离站着,等姜士敏合上笔记本时,试探着问:姜干部,你不是在登记,今早上出工晚到的人吧?
姜士敏站起身:今早上不登记,宣布制度以后才执行。段左爷你还不快点回家,出上午工莫又像今早一样,慢慢呑吞的拖在最后面呵!
段左爷说:等姜干部一起回去吃饭嘛。
姜士敏这才想起,大威队长做了安排,从今天开始他就在段左爷家搭伙吃饭了。自驻队以后他已经在大威队长家吃了两天饭,大威队长说姜干部下来他该招待一下。还说,要不是他家有个病人,也可以让姜干部长期在他家搭伙呢。大威队长说的病人,是他六十多岁的娘。他娘近年来越来越消瘦无力,让大队赤脚医生看了,也去公社卫生院看了,都说是营养不良原因。大威队长让娘吃鸡蛋补补营养,可娘总舍不得吃,要攒着鸡蛋卖钱。也不能说大威娘太抠,实在是家里日子紧巴巴的,大威队长的爹走得早(六年前上山砍柴遭五步蛇咬了),家里少了个挣工分的劳力;而大威队长成家晚,两个小孩都还在上小学,连挣半劳力的工分都不到年纪,加上大威娘自己还病恹恹的三天两头出不了工,家里几只下蛋的鸡就成了宝贝。这也让姜士敏觉得不好继续在大威队长家吃饭。他对大威队长说,我不怕你家有个病人在饭桌边,我就怕这饭桌上每餐给我炒盘鸡蛋。
但段左爷家的饭桌上也有一盘炒鸡蛋。段左爷用手里的筷子指指那盘炒鸡蛋:姜干部莫见怪呵,农村里只有鸡蛋算好菜咧。又指指坐在桌子角边的婆娘:我婆娘炒菜功夫也差,还不晓得合你口味不。说着做出要给姜士敏夹炒鸡蛋的架势。他坐在姜士敏右边,左手操的筷子便差不多紧贴姜士敏在舞动。
姜士敏赶紧抬起手中筷子作阻挡,连说自己会夹菜会夹菜。心里却想,难怪叫你“左爷”,你晓得自己是左撇子,真要尊重干部就该坐到我左边来,免得两人筷子打架啊。
幸好段左爷并没真的给姜士敏夹炒鸡蛋,只是时不时地催一句:姜干部吃鸡蛋哟,吃鸡蛋哟!
姜士敏用筷子夹了一小块炒鸡蛋,点点头:嗯,蛮香的!他不知道这饭桌上是经常有炒鸡蛋,还是也像大威队长家一样专为他炒的“干部菜”。听大威队长说,段左爷就两个嫁在外面的女儿,家里人口清爽,两张吃饭的嘴两个挣工分的人,日子比别人家要松泛呢。
段左爷像是看出了姜士敏的心思,说:姜干部来我们家搭伙,是看得起我们家,我们家不能太淡薄姜干部呀。要是平常,我们也就一碗素菜咧。他用筷子指指桌上另一只菜碗,那是一碗干辣椒炒胡萝卜丝。
姜士敏点点头:农村吃饭一般就一个菜呢,我晓得的。其实他也不晓得,段左爷家的小饭桌上,平常是不是真只有一个菜。大威队长安排他来段左爷家搭伙是说过的,段左爷家的饭桌上比别人家滋润点呢。
姜士敏不再朝鸡蛋碗里伸筷子了。他就着干辣椒炒胡萝卜丝,快速扒完碗里的饭,搁了碗。
吔吔,这就放下碗了?段左爷朝姜士敏睁大眼。
段左爷婆娘也有点不安,看看自家男人又看看姜士敏,说姜干部还添碗饭嘛,鼎锅里还有饭啊。
姜士敏说:真的吃饱了。心里是承认并没吃饱的,但按一餐饭交四两粮票一角二分钱的标准,只能吃两碗饭;七、八分钱一个的鸡蛋虽然可以吃一个。可碗里若只炒了一个鸡蛋,你好意思全吃了么?人家多炒一个鸡蛋陪你吃的话,人家舍得么?他站起身:你们好好吃,我参观一下你们家。
段左爷婆娘立即再朝自家男人瞟一眼,神色似有慌乱。段左爷赶紧也站起来,饭碗筷子都还抓在手上,他用筷子指点着屋里说:哎哟姜干部莫笑话我家了,寒酸得很咧!屋子嘛你一上坡就看到的,矮锉锉的泥坯砖屋,比原先挤在坡下的大院子角落里,是要宽敞一点点,但还是逼仄,你看这堂屋里,杂七杂八一堆放就有点胀眼珠了;这敞开门的左边屋嘛,是我和婆娘的睡屋,你一眼就能看到了,床啊桌子啊柜子啊扁桶啊,全是旧得看不出漆色的;右边的屋里嘛,是女儿出嫁前的睡屋,现在还给女儿锁着,两姐妹一年总要回来一两次嘛,也都是些旧家具旧铺盖呢。
姜士敏嘴里唔唔着,屋里能看到的确实一眼就看到了,看不到的也不好硬要看。不过,女儿出嫁这么久了(听说大女儿出嫁快二十年,小女儿出嫁也有四年多了),娘家还有房子锁着,这在农村倒是不多见,看来段左爷有些方面还蛮讲究呢。
姜士敏向段左爷说:那我先走了。等会就得出上午工了,你赶紧吃饭吧。
出上午工的时候快九点半了。大威队长站在大院前一道土坎上,用间隔约摸半分钟的频率挣着脖子吼了三遍:出工啰一一还是牛轭湾挖草籽田啊!然后扭头走上田塍。
姜士敏紧跟在大威队长身后,他也扛一把锄头,脚上穿了橡胶套鞋,要跟社员们一块干干活。他不时回头看一眼,已经有好些人扛着锄头走出大院子了。他特意再往大院西边的坡上望去,只见那座突兀在坡上的矮屋子里,箭一般射出了段左爷,那扛着锄头的干瘦身影出门就往坡下飞跑。他忍不住抿了抿嘴。
到了地头,姜士敏柱着锄头站在大威队长身边,向大威队长亮出左手腕:现在是九点三十五。
大威队长瞅一眼姜士敏手腕上的表,那崭新表盘上折射的阳光正好眩着他的眼,他使劲眨了眨眼:好亮呵,上海牌么?
钟山。姜士敏将伸出的左手腕又缩回自己胸前。他原本计划领半年工资后攒出一百二十元钱,买一块响当当的上海牌手表,突然参加工作队等不及了,便找几个招工较早的知青战友借钱,买了这块八十元的钟山牌。钟山牌也不错了,他插队时去公社参加知青会,主持会议的公社团委书记就戴的钟山牌手表。而且对基层群众来说,你只要腕上有块手表就显出不一般的身份呢。
从田塍上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急步走在最前面的,又是那个已故富农的女儿桂子。那是个胖墩墩的女孩,一张布满雀斑的扁平脸因急步赶路泛出一层潮红。姜士敏向她点点头,表扬道:又是桂子最积极!听大威队长说你总是出工第一名呢。
大威队长也大声夸桂子:桂子呀,实在算得我们二队的优秀社员呐!
走近前来的桂子脸更红了,她赶紧下了地。
段左爷也很快赶来了,嘴里还喘着粗气。他老远就向大威队长嚷:这回姜干部也看到了啊,就我出工的路最远嘞!
大威队长回答他:姜干部还看到了,你只要不磨磨叽叽就不会是最后一粒羊屎咧!
出上午工的景象的确大不一样了。待所有出工的人都到齐后,姜士敏晃了晃手腕上的表,大声说:还不到四分钟嘛!这说明什么啊,说明加强纪律性,无往而不胜!然后他也拎着锄头下了地。
挖草籽田对姜士敏来说太熟悉了,过冬的农田撒上红花草籽,春风一吹就成了满田的绿叶红花,翻垦后在水里很快沤烂成泥,变成早稻田里的有机肥料。插早稻秧是要抢季节的,耕牛犁田赶不及了就得人工挖田。姜士敏插队时年年都要参加挖草籽田,他没想到招工离开农村后,还会再挖草籽田。在农村,有个“手表”和“锄头”的简单比较,那是农民们用来比较自己和“公家人”身价差别的。农民们会这样说:人家是戴手表的,我是摸锄头的。而现在,姜士敏是戴着手表挥锄头了。
姜士敏不停地挥着锄头,大坨大坨裹着绿叶红花的田泥波浪一样翻扑在他脚边;而随着他手中锄头起落的,还有左手腕那块手表反射的阳光在跳跃。
姜士敏觉得,自己胸中也有一团亮光在闪跃。
三
“五一早,八一晚。”这是上级对双季稻耕作的要求,即早稻插秧不得晚于五月一日完成;而抢收早稻后再抢插晚稻的“双抢”,则不得晚于八月一日完成。这也是一年中抢抓农时的两场战斗。二队今年的第一场战斗打得还算漂亮,全队早稻插秧任务可望在四月三十日完成,这就比上级要求的期限还提前一天呢。
姜士敏全程参予了这场早插战斗。拔秧、插秧于他已是十分熟练的农活,开秧门那天他就露了一手,愽得一片叫好声。开秧门即下第一丘水田插秧,这在农村是带有一定仪式感的,得由一名插秧高手首先下田打线。这名插秧高手要在水田里用插下的一线一线秧苗,划出一块一块整齐的厢区,让大家分布到各个厢区里插秧,以保证秧苗行距间距的基本匀称。那天姜士敏要亲自下田打线,让大威队长睁大了眼,也让站在田塍上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只见姜士敏侧身弓腰,抬头盯着对面田塍的某个目标,两腿成直线交叉迈进;双手则几乎下垂至贴近水面,卡在左手里的一大把秧苗,在拇指和中指的快速动作下,不断捻分出均匀的小束秧苗;而右手不停地青蜓点水般上下翻飞,将从左手拈出的小束秧苗按一步五蔸的距离,嗖嗖嗖地插入水田,一行漂亮的绿色线条便在他手下笔直的朝前挺进。大家纷纷叫好,嚷着姜干部厉害啊!姜干部是插秧把式啊!
姜士敏也在心里称赞自己,不仅称赞自己插队时农活学得好,更称赞自己作为进驻生产队的干部真正做到了“三同“一一与农民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姜士敏相信,自己亲自开秧门,肯定进一步推高了他在二队的威信呢!
一连半个多月,姜士敏天天都下田,每天赶早抢黑在水田里躬身劳作,说不辛苦是假的,但姜士敏已经连续八年经历了这种磨练,完全扛得住了。他甚至有点感谢过去的磨练,为他今天当好驻队干部提供了一股大底气。听说李主任就很少下田,他没插过队只怕也吃不了那份辛苦(他在部队也只是干过文职),所以每天更多是在田塍上转悠,用口号给社员们鼓劲。姜士敏不知道九队能否抢在五一前完成早插任务,反正二队是大有希望提前一天完成早插了,相比过去五一过了还在当乌龟,二队今年夺得了早插的全面胜利,这也是工作队干部进驻二队的耀目成绩呵!
但没想到,就在即将夺得早插胜利的时候,大威队长却出状况了。大威队长对姜士敏说,他明天要缺半天工,早上和上午都来不了。
缺半天工?姜士敏瞪大了眼,你作为生产队长,在早插战斗的最后关头却松气了?
大威队长摊开一双大手:实在是家里有紧要事,就半天嘛,让妇女队长替我带半天工行了。
姜士敏问大威队长:什么事这么紧要?
就是家里事呗。大威队长避开姜士敏的目光。
家里事不能推一推么?姜士敏说,你是全队的带头人,带头人都缺工了,群众夺取早插胜利的决心能不受影响?
大威队长抬手搔搔板寸头:哪有那么严重,五月一日肯定能把田插完。
可我们是要提前一天完成任务呵!姜士敏挑起眉头。
大威队长将脸轻轻摇一摇:硬要累死累活提前一天做什么呢?我娘都累得差点端不动饭碗了。
姜士敏没作声了。大威娘也天天在水稻秧田里拔秧,看她那病怏怏的样子,姜士敏有点不忍,劝她莫霸蛮,身子吃不消就在家歇歇。大威娘说,姜干部都天天为我们下田,我们哪里歇得住啊!
大威队长缺工的这天早上,大威娘还在出工,她仍然在秧田里拔秧。姜士敏便也下秧田去,凑到大威娘身边,一边拔秧一边问大威娘:
大娘还扛得住么?
大威娘似乎有点不自在,回答也含含糊糊:插田快完工了,快完工了……
姜士敏就附和她:再加一把劲就完工了。又问,大威队长怎么就加不上这最后一把劲了,家里有什么蛮紧要的事么?
大威娘更加不自在了,吱吱唔唔说:没什么紧要事……哦,大威是有紧要事吧,不晓得他呢……
姜士敏不再追问了,大威娘都紧张得有点揺摇晃晃了。他心里只是生出疑云,大威队长到底有什么不好说出来的紧要事呢?
旁边的大威娘身子又摇晃一下,手也停止了拔秧。一只手撑住腰,一只手按住胸口,好像很难受。
姜士敏赶紧也停止拔秧,将双手在裤子大腿上擦两把,伸臂扶住了大威娘:大娘你不舒服吧?快歇着,莫霸蛮了!
大威娘摇摇脸,不说话,喉咙里咳一声,张嘴吐出一口血,那殷红的鲜血浮在浑浊的泥水上轻轻打个旋,很快便洇化开来。
姜士敏不由分说搀扶大威娘上了田塍:赶紧上医院去!
妇女队长和好几个人都围过来了。妇女队长说:大威婆娘在那边湾里插田,我去叫她吧。
姜士敏一摆头:不用了!她陪着去医院也帮不上什么,田里还少个插秧的。又吩咐妇女队长,我去找大队支书派手扶拖拉机,送人上县人民医院去,这里靠你带好工了,力争今天完成插田!
妇女队长点着头:好的,好的。但又面有难色,不过今天完成插田只怕有点难哩。
大威娘蹲在田塍上,向姜士敏说:都怪我……姜干部你莫管我,我歇歇就好的……说着,嘴里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姜士敏一摆手:听我的!转身就跑了。
手扶拖拉机在泥土大路上颠簸近一个小时,开到了县人民医院。
姜士敏首先挂了急诊号。急诊科医生给大威娘量了血压,测了心率,用听诊器探了胸背,说是急诊这里一时看不出大毛病,最好去看看胸科。
大威娘抓住姜士敏手臂:姜干部算了吧,没大毛病。
姜士敏拉着大威娘走:来了就要查出病!这里不是公社卫生院了。
胸科医生是位女的,大约五十来岁,蔼然可亲的样子。她仔细询问大威娘一番后,点了点头,说:你这症状,要考虑肺结核。
姜士敏对大威娘说:你看,给你查出痨病呢!
大威娘睁大眼:痨病?不会吧,公社卫生院就问过我,咳嗽不,我没咳嗽呀。
女医生轻轻摇一下头:也有的病人是无咳嗽症状的。照个X光片子吧,能基本弄清楚。
姜士敏拿着女医生开的X光检查单去缴费,大威娘跟在他身后恕恕叨叨:这要花好多钱啊,挂两次号都花去一角七分钱了,还要照那什么光啊……
姜士敏没接腔,只顾挤进缴费窗口前的人群里去。他仗着个子高力气足,很快就挤到了窗口边,将X光检查单递进去。
窗口里报出一句“六块五毛”。姜士敏掏出身上所有的三元一毛钱,再捋下左手腕那块表,一起递进窗口里:
身上钱不够了,欠着三块四毛行不?押上这块手表,崭新的钟山牌呢!
收费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将近视镜片后的两只眼睛使劲瞪起来:你把这里当什么了?旧社会当铺?凑足钱再来!
姜士敏急了:同志特殊情况嘛!我是“抓纲治国”工作队的,一位贫农大娘带病坚持劳动累到吐血,我急着带她上医院来检查,钱不够我等会去单位借,你先让大娘照了片嘛。我晓得这是县人民医院,人民医院为人民,我们不都是为人民服务么。
收费员盯住姜士敏看一阵,到底接过他递上的钱和手表,说:我坐这窗口八年了,头一次给你办这特殊情况啊!
谢谢了谢谢了!姜士敏接过盖了收费章的检查单,赶紧带大威娘往放射室去。大威娘紧紧跟着他,像个犯错的孩子。
照了片,得过四十分钟取片子。姜士敏带着大威娘出了医院大门,他向一直坐在手扶拖拉机驾驶座上等候的机手说:去中心小吃店填填肚子。
手扶拖拉机开到中心小吃店门口,停在大街边。姜士敏安排大威娘和机手在店里坐下,然后赶到柜台边,跟营业员商量:他俩都是我驻队那里的,还没吃早饭。一人来一碗肉丝面加一个糖包子,我等下来付钱行么?
营业员笑道:姜干部来了还能不行么。
姜士敏摇手道:莫笑话我。心里还是受用的。他向营业员道过谢,赶紧上二楼去找小吃店主任。
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审看营业报表,听了姜士敏借钱的请求,她将两只手肘搁在桌上,用肉嘟嘟的手托着肉嘟嘟的脸,盯着姜士敏:你一个月工资二十来块,公司还每月给下乡补贴六块,你对象都没找钱就不够花了?还要借这么多钱,五十块!
姜士敏便详细解释了借钱的缘由,他向主任满脸堆笑:我虽然进小吃店不久,但真切感受到了主任对人民群众的深厚感情,主任严抓服务态度和服务质量,就是这种深厚感情的充分体现呐。所以我才敢冒冒失失来借钱呢。他用手指了指楼下,生产队长的娘就坐在店里,我告诉她领导一定会支持我,让我帮助她治病,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呐!
主任将支撑下巴的双手挪开,又摆一摆:难怪公司政工股张股长当初恭喜我,说给我分来个能说会道的人才,可惜我的营业柜台摆不下这号人才呀!
姜士敏往脸上再堆一层笑:还要靠主任多培养,多培养!
还没来得及培养就先借钱了。主任将嘴一撇,打个借条吧。
欵!姜士敏差点要给主任鞠躬了。
拿到五十元借款,再按下乡规定预支了五月份工资,姜士敏急急下楼。
机手早已吃光面条和包子,正坐在桌边卷喇叭筒烟;大威娘却只吃了面条,包子并没动。见了姜士敏,她立即指指包子:姜干部快吃了吧,我饱了。
姜士敏抓起那个包子塞在大威娘手里:饿了小半天还吃不下这一点?你这病要补充营养呢!然后去柜台买了四个馒头,又补上刚才欠的钱。
手扶拖拉机又往县人民医院急驶。姜士敏坐在拖厢里大口啃馒头,还催着坐在身边的大威娘,快吃了手捧的包子。大威娘只好也啃起包子来,眼里却有泪珠滴落在包子上。
赶到医院,X光片子刚刚出来,还能赶上胸科的女医生下班前看片子。女医生一看片子就对姜士敏说:果然吧,右肺尖有病灶。赶紧治,不能再拖了!
赶紧治!姜士敏说,先开点药吧,怕钱不够。
女医生开了处方,指着处方对姜士敏说:两种口服药先各开一瓶,这种雷米封隔两天服一次,四片;这种乙氨酊醇也是隔两天服一次,两片;这种链霉素注射液是打屁股针的,大队赤脚医生肯定会打,每天打一针。
姜士敏点着头:嗯,嗯,记住了,我会告诉她儿子。
女医生朝姜士敏睁大眼:什么?你不是病人的儿子?
大威娘告诉女医生:他是工作队干部吔,上面派到我们生产队来的。
女医生朝姜士敏翘起大拇指:好干部!真是好干部!
哪里哪里……姜士敏谦虚着,他觉得脸颊好像烫烫的。
缴了费,取回手表,再取了药,姜士敏坐在返回的手扶拖拉机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幸好,大威娘还不是来势凶猛的急性病呢。
大威娘眼巴巴望着姜士敏:姜干部,今天花了你这么多钱,要慢点才能还上啊……
姜士敏摇摇头:先莫管这笔钱,好好治病。心里也在想,医生说治疗可能得半年,接下来的费用怎么解决呢?
大威娘却又哎呀一声:大威!大威来了!她手指前方路上。
姜士敏扭头一看,大威队长正迎面赶来,步子迈得飞快。
没等手扶拖拉机停稳,大威队长就爬上拖厢,喘着粗气问娘:娘你怎么了?
查出病了,痨病。姜士敏说,接着把医院看病情况详细告诉大威队长。
大威队长愣了好一阵,说:难怪呵……难怪呵……
姜士敏问大威队长:难怪什么呀?
大威队长摇摇头:老是去磕头,老是不见好;今天一连磕六个头,反倒吐血了……
什么意思?给谁磕头?姜士敏朝大威队长挑起眉头。
都是因为我嘛……大威娘接上来,却又吞吞吐吐。
大威队长将大手朝膝盖上重重一拍:我也不怕姜干部批我迷信了,都告诉你吧。
于是,在手扶拖拉机的颠簸中,姜士敏弄清了大威队长时不时缺工的原因。三年多了,大威娘身子一直在日益见弱,大队赤脚医生和公社卫生院都看了,也没找出什么原因。大威娘说,只怕是要去金鸡岭磕头呢,因为她梦见金冠大仙了。大威队长便陪娘去金鸡岭,那地方要走四十多里山路,离大威娘的娘家只隔一个山头了。曾经是有一座大仙庙,供奉着金冠大仙。金冠大仙就是金鸡,夜里飞回天上,黎明前飞回来化身金鸡岭。当地人们一直对金冠大仙奉若神明,谁家有人闹了什么病痛,家人都会赶在黎明时去给金冠大仙磕三个头,大威娘在娘家时就去磕过几次头的。后来“破四旧”运动将金冠大仙连同庙全毁掉了,但还是有人偷偷去那废墟边磕头。大威娘对大威说,他爹遭毒蛇咬了,就是家里人没能赶紧去金鸡岭磕头,才没救下人呢。可是,大威队长陪娘去金鸡岭磕了好几次头,大威娘的身子却并不见好,反倒弱到走山路都吃力了。大威队长仍然不肯放弃一丝希望,只要娘一梦见金冠大仙,他还是要赶去金鸡岭替娘磕头。
前天夜里,我又梦见金冠大仙了……大威娘说,我想怕是大仙要告诉我,我好不了了。可大威硬是还要去金鸡岭磕头……
不去了!再不去了!大威队长坚决地说。
姜士敏用一只手点着大威队长,语调铿锵:破除迷信,相信医学,克服困难,坚持治疗!他觉得自己有点像领导作指示,又有点像喊口号。
四
财贸战线工作队在早插完成不久后,开了一个阶段工作总结会。
会场仍是石桥区的会议室,但比起上次开动员大会,没了那份拥挤和嘈杂,不仅因为坐在会场里的只有工作队员,还因为工作队员的纪律性毕竟比农村干部强不少。姜士敏心里便有感慨,只喊消灭城乡差别,何其容易?素质差别就差一山头呢!
会上,财贸战线工作队的彭队长做了报告。他总结了前阶段工作的成绩,表扬了几个工作突出的队员,其中就有姜士敏。
彭队长是这样表扬姜士敏的:我要特别表扬姜士敏同志!他是我们工作队最年轻的一员,招工才三个多月就参加了工作队。他虽然人年轻资历浅,可工作积极性高,真正做到了下乡“三同”,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而且大胆工作,敢于啃硬骨头,在短短时间里,就让一个多年处于下游的后进队有了明显起色,群众生产积极性大大高涨,往年早插总要拖延两三天才能完成,今年第一次在五一上午就夺得了战斗胜利!
姜士敏听着彭队长的表扬,身子挺得笔直,头却微微低下了,眼盯自己的脚,双脚一动不动。领导在台上表扬自己,自己总不好眼望领导仰着脑壳吧,那会显出骄傲意味呢。但他心里的确是激动难捺,彭队长既是工作队队长,又是县财贸组的副组长,在他眼里是高高在上的,高高在上的领导在会场上重点表扬他,这在他过去想都不敢想呵。插队八年中,他积极劳动努力表现,得到的最高表扬来自公社团委书记。团委书记在公社召开的知青会议上,表扬他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劳动中不怕苦不怕脏,晒黑了皮肤,坚定了扎根农村的红心!让姜士敏听得既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心生不安。他不知道团委书记最后那句表扬话,是不是对他屡次招工无份的安抚,让他安心扎根农村?姜士敏在会后专门跑到团委书记跟前,感谢领导的鼓励。团委书记便又再次鼓励他,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广阔天地炼红心,前途一定是光明的!姜士敏点着头,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什么。直到这次他终于被县饮食服务公司招工,他拿着招工表去公社盖章,碰上团委书记时,团委书记用手点着他说,我说了吧,前途是光明的吧!他顿时就湿了眼睛。
会议的后半截是经验交流,也就是由彭队长表扬过的几名工作队员上台发言,介绍工作体会。
姜士敏心嘭嘭直跳,他向身边的李主任低声问道:我说什么呢?李主任。
李主任轻轻嗨一声:才十来分钟的发言把你紧张成那样。你不是亲自带队长的娘去看病了么,还自己掏钱。光这一件事就够你说一阵了。
姜士敏听从了李主任的指点,在发言中主要介绍了早插战斗,重点强调了早插最后关头发生的意外。他说:本来呢,二队的早插战斗还可以提前一天胜利完成的,但队长在关键时候却脱离战斗了,要缺工。为什么要缺工呢?他顿了顿,感觉到了整个会场的寂静,心里的紧张也骤然消散。
接下来,姜士敏将大威队长要缺工的原因和大威娘突然吐血必须上医院的情况,从容而简略地讲述了一遍。
彭队长听得激动了,他插断姜士敏的话:同志们听到了吧,这就是一个工作队员对贫下中农深厚的阶级感情!姜士敏同志就是以这种深厚的阶级感情,化解了一个后进生产队的主要矛盾,打开了工作的崭新局面!他用手朝姜士敏做个“继续”的示意:小姜接着说,你的发言可以多五分钟。
姜士敏却不知该怎么接着说下去,他想了想,说:我继续努力吧,下一步,要协助队长进一步完善集体生产制度,也要想办法帮助队长娘把病治好……
彭队长又插断姜士敏:你找到什么好办法了吗?肺结核治疗一般要半年,得花费好几百块,队长家那么困难,这笔钱怎么解决?
姜士敏摇摇头,坦率承认:还没找到解决办法,我正在犯难……
彭队长一挥手:这样吧,我们大家来帮助你解决!他站起身,面向会场声调激昂:姜士敏同志的精神深深感动了我,我相信也感动了所有在场的同志们。我提议大家捐款!我工资高点,每月三十五块多,捐十块吧!同志们五块三块都可以!他掏出钱包,将十元钱摆在姜士敏面前的桌子上。
大家纷纷凑上前来,将捐款放在姜士敏面前,最少的三元,最多的有五元。
不到二十分钟捐款全部到齐。李主任帮着姜士敏点钱,一共三百三十元。
姜士敏紧紧捧着捐款,激动得嘴唇哆嗦:感谢领导关怀!感谢同志们支持!
大威队长得到姜士敏送上的捐款时,也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嘴唇使劲抿了又抿,蹦出一句:姜干部,今后你的指示我坚决执行!
姜士敏便乘热打铁,把曾经搁浅的出勤制度又搬出来。大威队长毫不迟疑表示同意,而且当晚就召开全队社员大会,宣布了出勤制度。
但段左爷却在会场上嚷起来了。段左爷大声说:哎吔大威队长,这制度说了特殊情况,那我也算个特殊情况吧,我这身子骨还没四两肉,天天赶早抢黑地熬不过人家咧!
大威队长冲着段左爷说:你呀,早说了你是屁眼名堂!出工的屁眼名堂给你堵住了,缺工的屁眼名堂自己收起来呀。要晓得正是“抓纲治国”,我都提高认识了咧!
段左爷的声音低下去了,听不清他在咕噜什么。
姜士敏也看不清晒谷坪一堆人影里的段左爷,他总觉得段左爷好像藏了什么秘密。那天他带大威娘上医院看病回来后,妇女队长就报告他,早插任务肯定提前完成不了,因为段左爷上午也缺工了,说他实在挺不住呢。但姜士敏心里有疑问,真是挺不住了么?才六十挨边的人,气色也比别人好啊。现在听大威队长一阵吼,好像话里有话呢。
散会后,姜士敏叫住大威队长,两人在晒谷坪又坐了一阵。他问大威队长,段左爷是不是还藏了什么秘密。大威队长开始有点迟疑,经不住姜士敏一再催问,终于把段左爷的秘密说出来。
原来,段左爷近年来搅上一桩副业活:打纸钱。这纸钱在过去本是个平常物,但“破四旧”的时候被作为“迷信”消灭了。这些年慢慢地又抬了头,乡下人办丧出殡、祭拜先人,总要撒点纸钱、烧点纸钱,于是又有人家偷偷卖起了纸钱,农村各级干部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离这三十多里远一个叫向家坳的小镇上,就有一户偷偷卖纸钱的人家,段左爷在小女儿嫁到向家坳后,认识了那户人家,揽上了替人家打纸钱的活。打纸钱其实是个简单活,工具就是一块厚木垫、一柄专用凿、一个木头锤,将一摞砖头大小的纸钱坯子安放在厚木垫上,将专用凿抵住纸钱坯子,以锤击凿;那纸钱坯子是一张张草纸叠成的,很容易被凿出一排排图案简单的小孔,这就成纸钱了。二队人们大多知道段左爷的副业活,离他家近的人家,夜里还能听到他屋里传出的木槌击打凿子声,那声音总要响到很晚,因此他清晨起床也总比别人困难;他还每隔十几天就用箩筐挑了纸钱,上面盖点从自留地摘的菜,送到向家坳去,再从向家坳挑了纸钱坯子回来。大威队长过去对段左爷打纸钱也不闻不问,得知工作队干部要进驻二队时,就必须敲打段左爷了,告诫他收敛点,莫让工作队干部抓住批判一顿。
姜士敏这才明白了,段左爷家那锁着的房间,并非什么锁女儿闺房的讲究,其实是锁了纸钱和打纸钱的专用工具啊。他对大威队长说:你把我安排在段左爷家搭伙,就是想让我镇他一下吧?
大威队长支支吾吾,到底承认有这个目的。但很快又补充:还因为段左爷是贫农嘛。我们二队贫下中农家庭,能像段左爷家锅里多几滴油的,还真找不出第二家咧。
姜士敏只轻轻嗯了一声,没将段左爷家的饭桌情况说出来,那饭桌上自从第一次出现过炒鸡蛋,后来就很少见到炒鸡蛋了。段左爷还摇头叹息,说姜干部连炒鸡蛋都不爱吃,实在没别的好菜咧!
那你给我安排住房却离段左爷家这么远,又不想让我夜里听到他家动静啰。姜士敏盯着大威队长。
大威队长赶紧解释:姜干部这就误解了!我们特意给你在大院子的最东边腾出住房,是为了热天不当西晒嘛。他顿一顿,又说,我家离段左爷家近,夜里能听到打纸钱的声音,我常常上坡去警告他的。但段左爷是个滑泥鳅,你在屋子外面一喊,他赶紧停了;你一下坡他又敲打起来。
对付滑泥鳅就得用制度!姜士敏很坚决地说,必须用严格的出勤制度来管住段左爷!他想了想,还有,我搭伙的人家也得换一家。打纸钱毕竟属于搞迷信,虽然一般情况下没人去较真,但我一个工作队干部,在一个打纸钱的人家里搭伙,那是要不得的!
大威队长搔搔板寸头:好吧,我这就上段左爷家走一趟。
姜士敏回到住房后,久久坐在床边不想睡觉。煤油灯的昏黄光亮,雾一般弥漫在这板壁环抱的房间里,使得这小小房间显得格外温和而静谧。他得承认,大威队长安排人家腾出这间房子,的确让他住得舒适;但大威队长肚子里也肯定塞了矛盾:既想将打纸钱的段左爷压一压,又顾忌段左爷打纸钱暴露在工作队干部面前,因为大威队长自己也搞迷信活动呢。
姜士敏仰起头,重重吐出一口气。幸亏自己破解了大威队长心里的大疙瘩,让他解除了思想包袱,现在他可以大胆抓正气,放手促生产了!
姜士敏将小桌上的煤油灯光苗拨小一点,起身便走。
他走出了房间,又走出了大院,一直走到院子西边的坡下。他抬头望向坡上。朦胧夜色下,坡顶的屋子兀然而立,窗口透出黯淡的光亮,却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
姜士敏想索性走上坡去,又止住了脚,也许大威队长还在教育段左爷。等明天吧,看段左爷在自己面前有什么表现。
第二天出早工时,姜士敏看到了既令他惊讶又似乎在他意料中的一幕:段左爷竟抢在桂子前面赶到了地头。
大威队长冲段左爷打个哈哈:段左爷你看吧,只要早点起床,你那屁眼名堂就解决了吔,日头都能从西边出来咧!
段左爷没接大威队长的腔,只顾朝姜士敏满脸堆笑:姜干部都经常亲自下地,我们贫下中农更加要积极出工咧!
姜士敏听得出,段左爷是在有意强调“贫下中农”。贫下中农可是革命队伍中响当当的牌子!他向段左爷点点头,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若在插队时期,他只要听到“贫下中农”这个字眼,心里就要满怀自卑感,只恨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但现在他不能再有自卑感了,他已经是一名上级下派的工作队干部呢!
段左爷放下肩扛的锄头,他先到地头却不先下地去,仍然向姜士敏说着热乎话:姜干部真是和我们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咧,党的好干部咧!
姜士敏仍然保持脸上矜持的微笑:好了好了,下地干活了。自己率先下了地。
地里的活是给棉花苗锄草松土,这在农村是相对轻松的活,姜士敏干得得心应手,手中锄头富有节奏地不停啄地,锄嘴就像鸭嘴叼鱼似地拨开土层叼出杂草,让一棵棵杂草袒露根须浮晾在翻松的地里。他瞥一眼紧挨在自己身旁的段左爷,那锄下功夫也很利落,便说:段左爷也算个农活把式嘛。他觉得,适时表扬这“贫下中农”一句,能强调一下“干部”的地位。
段左爷嘿嘿一笑:其实我炒菜功夫也不错咧,就是难得有机会显露。姜干部在我家搭伙受亏待了,我今天午饭杀只鸡,炒个干辣子鸡补偿一下,也让姜干部尝尝我的手艺!
姜士敏重重摇头:不用了!不用了!领了你的心意吧。他有意跟段左爷拉开一点距离,段左爷是左撇子,他担心两人的锄柄打架。
段左爷停下锄头,扭头问姜士敏:姜干部,你不继续在我家搭伙了,我这心里好大不安呢!
姜士敏也停下锄头,扭头盯着段左爷:你莫想东想西,好好遵守队里制度,就能心安了!然后拎着锄头离开段左爷,去察看早稻的禾苗长势了。
姜士敏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工作艺术的。
五
李主任又来邀姜士敏回县城去。他时不时就会来邀姜士敏回县城去,但姜士敏除了每月回单位去领一次工资,基本上都不会跟李主任走。他不能像李主任那样对驻队工作大大咧咧,但也不好显出自己比李主任下乡作风深入扎实,就总要为自己找些不想回去的理由,或是干活累得腰腿痠了,二十多里路难得走,比不上李主任在部队拉练出来的腿劲哩;或是自己回去也没啥事,不好玩,不像李主任有老婆幼儿要照料,忙事多哩;或是正在摸索某项工作,担心停下来成了夹生饭,不像李主任工作经验丰富工作魄力足哩。
这一次,姜士敏还是要找理由。他难为情地对李主任说:李主任你看,好不凑巧的,又走不开哟……
怎么就走不开呢?李主任指指不远处的稻田里正在中耕的人们,薅田又不是早插双抢,还少不得你一个工作队干部?
姜士敏解释:我们刚出台一项出勤制度,好不容易才推出来的呢。
李主任嗨一声,说:农村又不是城里单位,那么死抠制度干什么啰!我下农村少我都晓得,如今农村最需要解决的是什么?他盯着姜士敏。
姜士敏也挑起眉头望着李主任,不知如何作答。
李主任一抖那张红亮的脸:是制度么?不,是化肥!你工作队干部只要帮生产队搞到化肥,你就是农民们最喜欢的干部了,你天天呆在城里不下来都要得!
姜士敏一时没做声。他何尝不知道如今化肥在农村的分量,在他插队的地方,这些年部分稻田就是因为用上了化肥,稻谷产量才明显有了提高。但上面分下来的化肥指标太少,也只能让少部分稻田尝到化肥甜头,因此,哪个生产队不希望能多有点化肥呵!
那……姜士敏望着李主任,李主任帮九队搞到化肥么?他觉得李主任那口气好像是搞到了化肥。
果然,李主任将那张红亮的脸盘再抖一下:当然啊!我帮他们搞到十二包尿素的指标呢。
十二包?姜士敏瞪大了眼,那不是一千二百斤尿素!
是呀,五十公斤一包嘛。九队队长连连地给我打拱手嘞!李主任口吻充满得意。
好厉害哟李主任!姜士敏满眼钦佩地望着李主任。他知道,每年上级将化肥指标分到各公社,各公社再分到各大队,各大队再分到各生产队,哪一层分配都要引起争抢呢。今年二队分到的化肥指标,就是三百斤尿素。用大威队长的话:这点化肥下禾田就像打汤撒盐咧。
李主任你怎么搞到的呢?姜士敏问李主任。
要靠关系哟——!李主任将“哟”拖得长长的还扭了个弯,然后神秘地抿了抿嘴。顿一顿,他又终于憋不住,还是告诉姜士敏:我有个战友,在地区氮肥厂呢,而且是销售科!
姜士敏张大嘴巴,哦了一声。一会儿,他弱弱地向李主任说:李主任帮我也搞一点嘛。又用手指着面前的稻田,你看这田里的禾正在发蔸哩,有点化肥催一催长势该有多好!
李主任赶紧摆手:那好难吔!好难好难吔!
帮帮忙嘛,帮帮忙嘛。只搞几百斤尿素行不?姜士敏语调仍然弱弱的,但神情却显出执拗。
李主任还是摆手:不好老找人家呢……
再找一次嘛。反正工作队就这一年,以后也不去找了。姜士敏不屈不挠地央求,李主任,饮食服务公司就我们两个是工作队的,你还是我的领导,我有困难不靠领导支持还靠谁呀!
李主任不再摆手了,手往脸上重重搓两下,又看姜士敏一眼,嗨一声:试试吧,只能试一试喔。
太感谢李主任了!姜士敏抓住李主任的手臂用力摇一摇。
李主任扒开姜士敏的手:先莫说感谢我,我也得去感谢人家哪,虽说是战友,也不能让人家白给你帮忙嘛!
那是那是。姜士敏连连点头,送点什么礼物?我让队长准备!
李主任说:农村嘛,最好的礼物是鸡咯。就两只鸡吧,最好是阉鸡,我那战友爱吃阉鸡。
要得!姜士敏响亮地答应,我今中午就让队长准备好,下午我就赶回城里,将鸡送到你家来。
还有,这事也莫到处打锣,会让别的生产队眼红嘞!李主任叮嘱姜士敏。
晓得!开后门的事肯定要低调嘛。姜士敏点点头。
李主任一走,姜士敏就去将正在起劲薅田的大威队长叫上地头来,把自己刚和李主任商定的事告诉了他。
大威队长喜得直搓大手:这就太好了!太好了!姜干部给我们二队送来大恩咧!
姜士敏问大威队长:两只阉鸡呢,有困难么?
没困难!没困难!大威队长很爽快,我家就有一只,本来去年要杀了过年的,没舍得,现在快四斤重了。
那……你娘的身子也要多补补啊……姜士敏望着大威队长,有点迟疑。
大威队长一摆手:我娘身子好多了。工作队对我家和我们二队这么大恩情,我家献出一只鸡还不应该么!
嗯……姜士敏沉吟一下,那也要得。又问,还差一只呢?
段左爷家有一只,比我家那只小一点,三斤重是有的了。
姜士敏挑起眉头:段左爷?他会舍得?
舍不得也要舍得!大威队长很坚决,他不是上次都说要专门为你杀只鸡么,现在又舍不得了?队里也要付钱给他嘛,不过是比外面价格便宜点嘛。
他要是心里不甘愿,去外面乱说呢?姜士敏将眉头又蹙起来。
扣他的工分!大威队长拍了下大腿,那人还是吓得住的。
姜士敏想一想,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
吃过午饭,姜士敏在自己的住房里等大威队长。大威队长很快来了,肩头挎了一只大挎篓。
段左爷怎么样?姜士敏急切地问大威队长。
半个屁都没放,一点问题没有!大威队长放下肩头挎着的大挎篓。
姜士敏这才注意到,大挎篓里有三只捆住脚的鸡,除了两只大阉鸡,还有一只母鸡。
怎么多一只鸡呀?姜士敏朝大威队长挑起眉头。
这只母鸡是桂子家的。大威队长说。
怎么还要桂子家出一只鸡呢?
桂子和她娘霸蛮得很,不收下这只鸡硬是不行咧!大威队长晃晃脸,他接着就将详情告诉了姜士敏。
原来,桂子和她娘一直想要答谢大威队长。上个月,大威队长的舅舅来看望大威娘时,说起一个远房侄子定好的亲又崩了,就因为远房侄子的娘也是查出痨病。大威队长立马就想到了桂子,让舅舅去牵牵线。舅舅回去一牵线,大威队长在这边一配合,这门亲还真定下了。桂子娘吁了一口气,女儿的老大难问题到底解决了。她拎了只母鸡领着桂子去答谢大威娘,大威娘死活不肯收下那只鸡。大威队长还说,不就是顺便递句话嘛。要不是看桂子实在该放人家了,二队还舍不得这样的好社员走呢。说得桂子娘眼睛都红了。刚才,桂子从自留地回家的路上,遇见大威队长拎只阉鸡下坡来,问大威队长买大阉鸡是不是有喜事办。大威队长便搪塞桂子,说段左爷想卖鸡,他就买了给娘补身子呢。没想桂子硬将他拉去家里了,让娘捉了这只母鸡坚决地塞进他怀里。
我这回就收下了。大威队长向姜士敏笑道,我想着,把这只母鸡送给李主任吧,人家给我们二队费力帮这么大忙咧。
也要得。姜士敏点点头。他想,给李主任送上这只鸡肯定能让李主任高兴;李主任肯定还会心里赞许他,这个姜士敏,还是蛮会办事的呢。
果然,姜士敏下午将三只鸡送到李主任家里,并特意解释全二队只有两只阉鸡,要不给李主任也送上阉鸡了,李主任晃着红亮的脸盘连声打起哈哈来,还用手指着姜士敏:你这个姜士敏呀,你这个姜士敏呀……
姜士敏望着李主任,憨憨地笑着,但那憨笑里却藏了得意。
李主任还真没让姜士敏的希望落空。他第四天就来到二队找姜士敏了。他将一张单子递给姜士敏:喏,八百斤尿素指标!
姜士敏差点叫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又朝李主任翘起大拇指,李主任你太有能耐了!太有能耐了!
李主任没说话,只将红亮的脸盘抖了抖,然后就看着姜士敏,满脸都是得意的笑。
六
有姜士敏多搞来的八百斤尿素,加上大队原本分配下来的三百斤尿素,二队一共给五十来亩早稻催了劲,催劲的效果,稻穗勾头时就看出来了,那胀鼓鼓的稻穗明显比往年沉,躲在一片稻叶下羞答答的样子,只将藏不住的稻谷清香满田弥漫;而双抢时镰刀在阳光下一挥,打谷机在热浪中一轰,磅秤在晒谷坪一摆,毛谷产量就让人真的欢喜了:亩产超出去年八十来斤。也就是说,光这五十来亩田,就要增产毛谷四千多斤啊!大威队长喊工的嗓门都格外洪亮了:下田去了啊——!大家发狠劲啊——!今年能多吃两口饭啊——!
大家也实在发了狠劲,出工速度箭一样快,完全不需要姜士敏盯手表了;人们按照队长的分工,收禾、犁田、扯秧、插田,一个个汗流浃背。田野里一片打谷机轰鸣声、犁田吆喝声、插秧比快的追赶声,当然,还不时点缀有逃出稻田钻进坡上林子里的禾鸡大叫声……
姜士敏也劲抖抖的,他每天跟大家一起赶早抢黑,或是踩打谷机,或是扯秧,或是插田,甚至还去犁田。犁田是农活中技术含量较高的了,姜士敏在插队时是跟那位陈队长学会的,陈队长还夸赞他刻苦又灵泛,说有这份刻苦灵泛,将来招了工不管干什么工作都是能手呢!陈队长的夸赞当时还让姜士敏心里滋味难言,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招上工。没想到现在,他姜士敏不仅招了工还成为了工作队员,是农民眼中的干部了,且不说算不算下乡工作的能手,能让后进队改变点面貌,能让领导在大会上表扬一番,至少可以脸上放点光彩吧。
当然,在双枪中多展身手,姜士敏的心理也是多样的,既有双抢的紧迫感,也想在驻队的农民们面前展露自己的农活本领;而这重操农活于姜士敏又更像一种回忆,尽管这回忆并不遥远,但却是居高临下的,就像立于高峰回望自己留在山下的身影一样。
姜士敏对大威队长说:这场双抢战斗可要提前完成啊!
一定提前完成!大威队长毫不迟疑,全队能出工的都下田了呢。就连段左爷,往年双抢总要缺一两天工的,这回半天工都不敢缺了!
姜士敏坚决地说:一定要坚持出勤制度!除了你娘那种特殊情况,双抢中谁都不能缺工!
大威队长说:我娘也不肯缺工咧,说她只扯扯秧不算累,何况这早稻收成给人长精神呢,
姜士敏就抿嘴笑了笑。他自己不是都劲抖抖的么。
然而,姜士敏又没料到,类似早插发生过的状况,竟再次在这双抢中重演了,只不过这次要缺工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个人:桂子。
桂子那天早上挑着一担晚稻秧从姜士敏犁田的地头经过时,畏畏缩缩叫一声姜干部,就停住了脚。
姜士敏当时没想到桂子是要请假,他只是觉得桂子像有什么事,她挑着秧走这条田塍是绕了一块田的。
桂子将肩挑的晚稻秧放下来,有什么话又说不出口的样子,脸上表情很为难。
姜士敏就问桂子,是不是碰上什么事了,需要他帮助解决的话,他会尽力。他的语调很诚恳,对于桂子这样的劳动积极分子,是应该多加关心的。
桂子就终于说出她想请假了,今天上午加下午。
姜士敏这才朝桂子睁大了眼:请假?今天上午下午都要缺工?什么事这么急啊?
桂子吞吞吐吐:倒也不算什么急事……就是,金鸡岭那边,今天三十岁生日……
要摆酒?姜士敏问。他知道,桂子说的“金鸡岭那边”,指的是她刚定下亲的男方家。
没摆酒,也摆不起,就几个亲戚去贺一下……我娘说,我应该去一趟……桂子低下头,布满雀斑的脸明显胀红了。
是这样哦……姜士敏也扭回头来。背犁的水牛有点不耐烦地扭屁股了。犁田是不能停下的,牛会不安分。姜士敏赶紧又扶犁驱牛朝前走。心里却在转圈,桂子这算个特殊情况么?在社员大会上宣布出勤制度时,就明确规定了,双抢期间不能缺工走亲访友呵。可是,桂子这情况,也可以说特殊吧,农村女孩过了二十二岁还没定下亲,就算“老姑娘”了。而家庭出身不好又外貌欠佳的桂子,一直拖到二十六岁才定下亲来,的确不敢对这门亲事有丝毫大意呢。男方过三十岁生日,这无论在农村还是城市,都是要被看重的,刚定下亲的桂子能无动于衷么?
姜士敏又扭过头来,问桂子:跟大威队长说了么?
桂子点点头:大威队长说,要姜干部批准才行。
姜士敏唔一声,这种事确实得有他批准才行。
同意你的请假吧,你这算特殊情况。姜士敏向桂子表了态。
谢谢姜干部!桂子满脸感激,我在那边吃过午饭就赶回来。
姜士敏又唔一声:那是要赶回来,你这号插田快手,明天清早还得上阵哪!
那是一定的!桂子挑起晚稻秧赶紧走了。
姜士敏也朝水牛吆喝一声,加快犁田速度。但他心里还在搅动着被桂子牵出的感慨,他想起自己插队时候,队里也有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女孩,比桂子身材要好,长相也强不少。陈队长有意将他和那女孩撮合到一起,但那女孩的父母却坚决不干,说我家妹子生在地主家庭本来就亏了,再嫁到一个地主家庭去,那不是关进茅房臭一世么!后来那女孩还是仗着外貌优势,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嫁给外公社的一个生产队会计了。
姜士敏心想,如果自己继续呆在农村,恐怕也只能找桂子这样的女孩做对象吧。
事后,姜士敏还特意跟大威队长强调,以后别的人家走亲访友撞上不能缺工的制度,一律不能开口子,不能都像桂子那样按特殊情况对待。大威队长点着头说当然当然,所以桂子要请假的时候,我让她经过你批准才行嘛。
姜士敏点了点头。大威队长是把他当成二队的最高掌权人了。这让他心里多少有点隐隐的自豪感,作为一名工作队的驻队干部,能体会到一种“掌权”的威信,也算工作的成功吧。
而桂子从“金鸡岭那边”回来后,也用了加倍的发狠弥补自己的缺工,一连好几天,大威队长站在大院前喊出工时,她已经在水田里插了一阵秧了。
有了全队人前所未有的发狠劲头,二队的双抢在七月三十一日上午全部扫尾,比上级要求的“八一晚”提前了一天半。这个双抢成绩,在全大队十五个生产队中位列第一。
姜士敏想,若是工作队开双抢总结大会的话,彭队长肯定要比上次更有力度地表扬他了。
但工作队没开会。倒是弯冲大队开了会。
弯冲大队开的是生产队长会,大队支委和两位工作队干部都参加了。会场就在大队小学一间教室里,二十来个人散坐在课桌上,也不分主席台。大队支书就坐在人群里,他也不急着宣布开会,只顾跟身边几个生产队长摊开烟盒子烟荷包,比较谁的烤烟丝好。
所有的生产队长和大队支委(除妇女主任外),都嘴里叼着喇叭筒烟,小小教室里烟雾弥漫。李主任和姜士敏都是不抽烟的,但也习惯了这浓浓的烟雾,而且李主任似乎情绪还特别的好,本就红亮的脸在烟雾里格外容光焕发。他竟然提议开会前让姜士敏先唱一曲《洪湖赤卫队》里韩英的歌。
李主任说:你们只有支书听过姜干部的歌呢,想听听姜干部唱韩英唱得有多好么!
大家一片声叫喊好咧好咧,欢迎姜干部唱一个啊!大威队长尤其吼得震耳。
姜士敏慌忙朝李主任摆手:不唱不唱,开会开会!他实在没料到李主任抛出这个提议来。
李主任嗨一声:一下午时间开个会愁什么呀!那口气就像他是会议主持人的角色。然后他举起双手,来来来,我们大家欢迎!就带头鼓起掌来。
姜士敏双手摆得更慌乱了,神情简直在向李主任求饶。李主任也真是,怎么能抛出这么个建议呢,这又不是那次区里的大会,规格不能比啊。他一个工作队干部,在会场上先给一群生产队长和大队支委唱歌,算怎么回事,不掉身份么!
李主任不知是没注意姜士敏的神情已经带了恳求,还是兴致实在太高,他一个劲催姜士敏:唱吧唱吧,我也好想听了呢!
姜士敏用手指着自己的喉节:真的不能唱哟,嗓子疼呢,双抢累得上火了。
大队支书帮姜士敏解围了:那就莫唱算了,双抢是辛苦呢。
大威队长也转了调:姜干部双抢是累着了,天天带我们下田发狠啊!
大家这才不起哄了。
姜士敏仍然用恳求谅解的眼神望着李主任,李主任会不会对他不高兴呢?李主任只用手指远远地戳了他一下,含意不明。
大队支书宣布开会了。
大队支书就坐在人群里讲话,他开门见山说双抢,总结双抢成绩,说这次双抢是历年来完成任务最好的一年,全大队没有一个生产队拖了后腿,尤其二队和九队,在工作队干部的正确指导下,慢牛变快马,后进超先进,二队呢,提前一天半完成双抢任务,是全大队最快的;九队呢,也提前半天完成任务,蛮喜人的战斗成果。至于早稻收成呢,谷子还没晒出来不好精确计算,初步估计呢,全大队增产两万来斤会有的。光九队就会增产五、六千斤,二队也会增产四千来斤咧。这是工作队干部来弯冲大队指导得好,是公社和区里领导得好。下阶段呢,我们弯冲大队,要进一步在“抓纲治国”精神指引下,更加努力开展农业学大寨,争取晚稻产量呢,也能比往年高一点!
大队支书在总结中平腔淡调,不像许多领导那样慷慨激昂,辞藻丰沛,若不是也时不时辅以手势,就一点不像做报告了。这让姜士敏多少有点感慨,农村干部毕竟还是差点档次呵。
接下来,大队支书稍稍提高了声调:大家莫急着散会啊,再安静一下!今天下午的会还有一项内容。既然呢,工作队指导我们工作指导得好,我们就要好好完成这个内容。这是公社布置下来的,每个大队呢,要推荐一名工作队干部,去参加全公社上半年的先进工作队员评选。我们要认真推荐啊,这是要在区里的大会上表彰的呢。
姜士敏再一次感觉到大队支书的水平欠缺,推荐先进工作队员,当着工作队干部的面合适么?他又朝李主任溜去一眼,李主任正低着头用指甲剪剪手指甲。
果然,生产队长和大队支委们都不发言。大威队长瞅了姜士敏一眼,嘴巴动了动,又瞅李主任一眼,到底也没吭声。
姜士敏决定主动发个声,建议大家推荐李主任。他觉得,由他主动提出这个建议,李主任心中的感觉会不一样的。
然而没等姜士敏发声,李主任先开口了:这个事不简单么,推荐姜干部行了嘛!
不不不!姜士敏叫起来,应该是李主任,推荐李主任!
李主任朝姜士敏嗨一声:培养年轻干部嘛,还推让什么咯!
大威队长接上来:要得咧,姜干部为我们二队费了好多心,出了好多力嘞!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要得要得。连九队队长也冲姜士敏说,李干部要推荐姜干部,姜干部就接受算喽。
大队支书也定调了,他向李主任笑笑说:好吧,既然李干部风格这么高,就推荐姜干部吧!
散会后,姜士敏让大威队长莫等他一起走,他还要找李主任说点事。
姜士敏找李主任说的事,是要请李主任的客。理由是感谢李主任把荣誉让给他;——还有个理由当然不好说了:他要为自己不肯唱歌弥补对李主任的歉意。
姜士敏去大队代销店买了一斤鱼皮花生,一瓶五加皮酒,他和李主任就在刚才开过会的教室里就着鱼皮花生喝酒。代销店借了一只茶杯给他,这是他给自己用的,他酒量不行,只能倒一点点酒,为的是敬李主任;李主任就拿瓶子直接抿,当过兵的没几个不能喝酒,何况五加皮酒是通络活血的药酒,双抢劳累过后喝点好呢。
姜士敏举杯敬李主任:李主任,你让我太不好意思了,本来我要发言的,应该推荐你当先进,没想让你抢了先。
李主任嗨一声:你还在这忸怩,不就一个半年度评先么!他抿一口酒,我真的无所谓,让我当了这先进也意思不大!他向姜士敏凑过身子,实话告诉你吧,工作队一结束我就要去县公安局了。
姜士敏挑起眉:真的?
李主任点点头:县政法系统要补充一批退役军人。要不是我正在参加工作队,公安局现在就给我下商调函了。
哦哟——,那就要祝贺你呢!姜士敏这才明白,难怪今天见李主任情绪格外好。他举杯朝李主任的酒瓶碰一下,公安局可是比饮食服务公司威武多喽!
李主任又抿一口酒,用手点着姜士敏:你呢,得了工作队的先进回去还能让领导高兴一下,是公司派你到工作队来的嘛。
太感谢李主任了!姜士敏真诚地说,我也怕辜负公司领导的期望呢。
那你也莫想多了,公司领导也没什么大期望。李主任抖抖越发红亮的脸盘,抽你来工作队,包括抽我来,都是因为我俩不是业务人员,不会影响公司营业成绩。
姜士敏稍稍一愣,撮圆了嘴巴,但还是把一声“哦”憋了回去。他低头也抿一小口酒,没说什么。
不过嘛,你得了这先进,也许对你今后在饮食服务公司的发展,还是有点好处吧。李主任说。
姜士敏抬起头,再次举杯朝李主任的酒瓶碰一下:感谢李主任!真的非常感谢李主任!
七
全区的工作队员大会是半个月后开的。但彭队长宣布上半年先进工作队员名单时,却并没有姜士敏。
姜士敏有点意外,继而又努力让自己释然,心里说:不就是个半年先进么,都快八月底了,还表彰“半年先进”,不有点别扭么。
但姜士敏还有意外,散会后,彭队长将他单独留了下来。
姜士敏心里猜度,彭队长是要安抚他一下,以为他会有情绪吧。他没等彭队长开口就先表了态:请领导放心,我能正确对待自己没评上先进,我认识到自己工作还有差距。我一定更加努力,争取年终评先时能捧出好的成绩向领导汇报!
彭队长看着姜士敏,神情严肃:仅仅是工作有差距吗?
姜士敏一愣,不知道彭队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眨巴着眼睛:我……我……
姜士敏同志,你自己检查一下,在前段驻队工作中,还存在什么问题没有?彭队长声调不高但很冷硬。
姜士敏紧张起来,一手紧紧攥着刚才会上做记录的工作笔记本,一手在那本子的软塑封皮上来回摩挲。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问题,让彭队长如此严肃。
我……我的确做得还不够……姜士敏尽量让自己声调诚恳,但我也的确不敢忘记,自己是一名肩负上级重托的工作队员,我每天记工作笔记的时候,都要将这封面上的“为人民服务”凝视一阵。他向彭队长亮出手里的工作笔记本,手还指了指封面上那五个烫金字。
彭队长的严肃神情并未松动,口气也依然冷硬:那我问你,有群众专门向工作队反映你的问题,一是嫌搭伙的贫农家里伙食不好,要更换人家还要索取一只鸡作补偿;二是推行出勤制度只卡贫下中农,却包庇富农子女在双抢中缺工走亲戚。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些事?姜士敏眉头几乎挑到额头上了,好一阵才慢慢落下来。他赶紧低头翻工作笔记本,嘴里连连地说,我都记了工作笔记的,记了工作笔记的……
姜士敏很快在本子上翻到了关于尿素的那一页,將工作笔记本递给彭队长:彭队长您看,这里有送鸡搞尿素的记录。
彭队长接过工作笔记本,目光在本子上快速移动,脸上铁板一样的神情开始松动。
那有关富农子女的事呢?彭队长从本子上抬起目光,问姜士敏。
也有记录。姜士敏凑到彭队长身边,伸手翻本子,每一项制度的出台和执行情况,以及我自己的体会和总结,都记下来了的。
彭队长看过关于桂子请假的记录,点了点头,将工作笔记本还给姜士敏,口气彻底缓和下来:没问题就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姜士敏也在心底长长吁一口气,向彭队长说:彭队长,我在想,会不会因为工作得罪了人呢?我这里也记录了工作中的矛盾……
不用看了。彭队长摆摆手,从椅子上站起身,又用手拍拍姜士敏肩头,语调也高亢起来,小姜你就大胆工作!争取年底评上先进!
感谢领导!我一定努力!姜士敏很激动。
回来的路上姜士敏还一直在激动。幸亏自己有工作情况和工作体会的记录啊,一下就让射向自己的冷光反倒变成照亮自己的金光了,真是应了那句著名语录,坏事变成好事呢。
姜士敏当然猜得到是谁在向工作队领导告他的黑状,尽管彭队长只透露收到一封落款为“贫下中农”的信,他也能毫不费力地将目标锁定。
这个目标,大威队长也十分肯定。大威队长咬牙切齿:这个段左爷!这个段左爷!又朝姜士敏重重一挥手,我这就去找他!转身登登登走了。
姜士敏望着大威队长很快消失在暮色里的身影,心想,段左爷会承认告黑状么?只怕不会承认吧!他站在大院前的土坎边,等着大威队长。
果然,没过多久大威队长就返回来了。他向姜士敏气哼哼说:死都不肯认账咧,这个滑泥鳅!
姜士敏说:我就晓得他不会承认的!
批斗他一通!大威队长挥一下手,莫以为是个贫农就硬气了,蜕化变质照样批斗!“抓纲治国”咧!
怎么批斗?姜士敏摇摇头,他又不肯承认告黑状。还会反咬一口,说工作队干部乱怀疑,打击报复他。
他不承认那就莫提告黑状的事嘛,只揪住他打纸钱搞迷信活动啊,这一条就能批得他手脚抽筋脑壳打抖咧!
还是要防着他反咬一口呵。姜士敏看着大威队长,大威队长的脸在暮色里依然流露出清晰的愤慨。他会揪住你去金鸡岭磕过头呢。姜士敏说。
我那是过去啊!大威队长又要挥手,手却在刚抬起时停滞片刻,转而去搔板寸头,也是哦……这个滑泥鳅自从上次警告过他,再没见他有打纸钱的的动静了……
所以……姜士敏顿了顿,他也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就这样放过段左爷么,心里又实在气恨难消。
那就再抓他的把柄!大威队长还是将搔着板寸头的手挥了一下,那个滑泥鳅藏不住的!
姜士敏轻轻嗯了一声。
然而,段左爷一定是因为姜干部和大威队长知道他告黑状了,格外地谨慎起来,也格外地表现积极起来,就连收晚稻前相对农闲一点的时段里,他也没缺工;夜里他家那座兀立坡上的屋子也安安静静,让好几次去坡下探听动静的大威队长毫无所获。
一直到收过晚稻后,姜士敏才终于抓到了段左爷打纸钱的把柄。
那天早上散工时,段左爷向大威队长说要请假,上午下午都得缺工,这么久没歇息,实在累了。
大威队长没有理由不同意,而且不是农忙时期也不需姜干部批准,就朝段左爷摊一下手:行吧行吧。他没去想段左爷的请假会不会藏了“屁眼名堂”,因为段左爷持续多日的积极表现让他警惕松懈;加之晚稻收成也比往年有增产,他心里多了高兴,要批斗段左爷的念头已经淡薄许多了。
但姜士敏却并未放弃大威队长提过的建议。他要暗查一下段左爷终于缺工的目的。于是他在吃过早饭后就独自绕过大院西边的矮坡,再登上连接那矮坡的枞树山,这片枞树林的南边有一小块伸出的尖角,与段左爷家相距不过百余米。姜士敏就隐身在这枞树林的尖角里,这是个绝佳的观察点,段左爷在屋里打纸钱的动静能听到,他出门的动向也能看到。
上午十点刚过,段左爷出来了,用扁担挑着两只箩筐,那箩筐里装了什么东西,压得他肩头的扁担一颤一悠的。
姜士敏睁大了眼,死死盯着段左爷。他觉得今天的暗查会有结果了。
段左爷挑着担子径直朝枞树林走过来。姜士敏很是诧异,段左爷来这里做什么?他迅速退进枞树林深处,蹲在一丛灌木后面。透过灌木枝叶的罅隙,只见段左爷进了枞树林,然后放下担子,从一只箩筐里拿出一张小板凳,再拿出几样东西——姜士敏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打纸钱的厚木垫、木槌和凿子。
原来,这个滑泥鳅是躲进枞树林来打纸钱,这里远离大院子,的确隐秘呢!
姜士敏心里暗笑,想起样板戏里那句响亮的台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很快,打纸钱的声音响起来,惊起枞树林里几只鸟雀。姜士敏觉得可以出击了。他站起身,快步朝段左爷走过去。
段左爷呀——,蛮会挑地方嘛——!姜士敏拉着腔调。
打纸钱的声音猛然止住。
段左爷仰头望着突然出现的姜士敏,目光呆呆的,身子也僵住了。
姜士敏挺立在段左爷面前:没想到你这么不识时务啊,正在“抓纲治国”,你还要搞迷信把戏,就不怕批斗么!
我……我……段左爷语无伦次,我没打纸钱了……那次大威队长凶我一顿,我真的没再打纸钱了……
姜士敏用手指着段左爷脚边一坨纸钱坯子:那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段左爷结结巴巴,还是插过早稻秧后,人家发给我的坯子,一直没去交货,拖得太久了,我就……我就……
你就耍这“屁眼名堂”了!姜士敏用了句大威队长的口吻。
我错了!我错了!段左爷满脸痛心疾首的表情。
你胆子真是大呢,工作队干部在这里你都还要耍“屁眼名堂”,你不是故意要给工作队抹黑么!姜士敏话里有话。他今天要先将段左爷痛痛快快臭骂一通。
是的是的……段左爷脑壳点得像鸡啄米,我接受姜干部的批评,接受姜干部的批评……
批评?姜士敏冷笑一声,这回不批斗你一场是不行了!
哎哟姜干部,你饶了我吧,求你了……段左爷腔调像要哭了,我大外孙就要参军了,这骨节眼上我挨批斗,会害惨他呀……
那你还在这骨节眼上搞迷信活动!姜士敏依然厉声厉色。
我错了错了……姜干部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段左爷一个劲哀求姜士敏,看在我大外孙的前途上,饶了我吧……他双手拉住姜士敏的衣襟,仰脸望着姜士敏冷峻的神色,突然抽出一只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真的哭起来了。
姜士敏愣了一下,看着段左爷默然不语,他觉得段左爷那张哭出眼泪鼻涕的脸既可怜又丑陋。
好一阵,姜士敏皱皱眉头,吐出一句:再不准搞这些名堂了啊!他拨开段左爷抓住他衣襟的手,转身走出了枞树林。
八
姜士敏到底没把揪住段左爷把柄的事告诉大威队长。直到工作队离乡时他也没说。
而这期间他也看出段左爷一直战战兢兢的,眼神都不敢碰他。姜士敏心里多少有点痛快,又多少有点满足,还多少有点崇高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执掌别人命运大权的威严。
段左爷在对姜士敏战战兢兢的时候,还要设法讨好姜士敏。他专门挑姜士敏吃午饭的时候端来一大碗红辣椒炒鸡,用了十分自责的口吻,说姜干部在他家搭伙时没让姜干部吃好,无论如何要补偿一下。
姜士敏现在搭伙的是贫协组长家,贫协组长呵呵笑着对段左爷说:段左爷你天天端碗肉菜来都要得,反正我家饭桌上正缺呢!
姜士敏却对段左爷板着脸:段左爷你这是做什么呢,好像我一个工作队干部贪图吃喝一样?
段左爷慌忙摇手:不是不是!姜干部为我们二队太辛苦了,我作为二队社员要感谢姜干部呐!
但你一开始就亮出要补偿伙食的理由啊!所以,这碗鸡肉我是不能吃了。姜士敏用筷子朝围坐饭桌边的贫协组长一家人比划一圈,就当你请他们的客吧。他给桌边两个孩子的碗里各夹了一只鸡腿。
姜士敏是必须保持警惕的,吃了段左爷的鸡,若是段左爷又拿“补偿伙食”去生事呢!
就连大威队长,在知道段左爷给姜士敏送鸡肉的事后,也说了段左爷一通。他用手点着段左爷的鼻子:要说你是个精明人呢你又蛮蠢,一大桌人吃饭你送碗鸡肉去,还当着别人说什么“补偿”的屁话!你要有这份心,等工作队离乡的时候专门送只鸡给姜干部啊!
段左爷就连声检讨自己:我蠢,我蠢……却并不就大威队长的建议明确表态。
而姜士敏知道,段左爷是不会在工作队离乡时送只鸡给他的,你姜干部走了还会再来么。
工作队是十二月十五日离乡的。段左爷果然没在姜士敏走的时候露面。姜士敏也无所谓了,他一手拎着自己的铺盖,一手拎着两只大母鸡。这两只大母鸡分别是大威队长家和桂子家的,他没做过多推让就收下了。工作队结束了,也不怕段左爷去生什么事了;况且,他已经评上了财贸战线工作队的年终先进个人,段左爷若是再拿群众对驻队干部的心意去生事,也只能应了那句著名语录(其实是诗句):蚍蜉撼大树呢。
大威队长的娘也容不得姜士敏推托她家送的鸡,她一个劲说不晓得怎么感谢姜干部呢!说得眼圈都红了。姜士敏就说大娘你莫说感谢了,你身体好了我就高兴嘞!他是真的高兴,不久前大威娘作了肺部复查,病灶已经纤维化了。
桂子娘是憋不住流了眼泪,她对姜士敏说:大威队长都告诉我了,姜干部照顾桂子的亲事,差点就背了委屈哩。我们娘俩一辈子都要记住姜干部的好哩……
姜士敏心里也有感动,说:希望桂子成家后幸福美满啊。他听说桂子下个月就要过门去“金鸡岭那边”了,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大威队长一直将姜士敏送到大路边,晃着那张宽阔的脸说:还真舍不得姜干部咧!有空再来走走啊,我们进城的话也会去看你吔!
姜士敏笑笑:一定!一定!
送两位工作队干部回城的是大队派的手扶拖拉机。姜士敏和李主任坐在手扶拖拉机的拖厢里,心情松快。天气也好,久违的阳光四处流淌,田野里的小麦苗、油菜苗、草籽花苗、萝卜苗,全在这清澈的阳光里荡漾着生动而又深浅不同的绿色,连空气都被染了一种鲜嫩嫩的味道。
姜士敏深深吸一口气,对李主任说:这种好天气,应该在区里照张合影相片呢,一年的工作队啊!
李主任笑笑:无所谓咯,合不合影。
姜士敏又说:怎么不在区里开个总结大会呢?还要回城里再补开,气氛不一样了嘛。
这不是下来的时候吔。李主任说。他向姜士敏倾过身子,你想想,离队的时候都多少得了东西,大家都把这些东西拎到区里去?
姜士敏没做声。李主任说得有道理。他往李主任的脚边看去:一只该有六、七斤重的大灰鹅,一只胀鼓鼓的尿素袋子。
李主任用脚尖碰碰那只胀鼓鼓的尿素袋子:十斤晒干的花生呐,队上送的;这只大鹅呢,是队长送的。
九队队长这份心意就有蛮大呵!姜士敏向李主任说。
李主任抿嘴一笑,又将那张红亮的脸盘凑过来,既要让姜士敏听清又不能让手拖机手听到:有感谢心意,也有巴结心意——晓得我马上要去公安局了吔。
哦……姜士敏点点头。
哎,二队就没以队里名义送你点什么?李主任问姜士敏。
姜士敏摇摇头。队里送什么呢?二队又没种花生。也许,大威队长根本就没想到队上还要送点什么,农村干部不是差点档次么。
你都这么为二队下狠劲啊!李主任口气像是含了遗憾,又像是含了不满。
姜士敏仍然没吭声。他不知道是因为手拖的颠簸,还是脑壳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荡,自己那颗心突然一摇一晃起来,有点不平衡。
你这是怎么呢!这是怎么呢!姜士敏抿住了嘴,眼也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