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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不凉的习惯——龙项滔

 

爱是一种不的习惯(外二篇)

龙项滔

1、爱是一种不的习惯

在乡下,夜晚总是那么安宁,但我却没有办法好好安顿我的睡眠。也许一个人想要睡得亲甜,所处的环境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喜欢把白天做过的事做一个复盘,并计划怎么开展明天的工作,想着想着便越想越远。一个人的思绪走远了,想要短时间内收回来很难,所以直到月亮爬到了我的窗棂框架里,我还在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白玉圆盘。看着看着看累了,短暂的眯了几分钟,梦里的故事情节还没有结束,睡眠又中断了。睡眠质量是一个人身体肌能与精神状态的指南针,失眠则是身体肌能与精神状态发出的预警信息。人区别于动物最重要的一点是有自己的语言与思想,但人的思想也成为了人最大的短板,一个人因为有了思想,便永远做不到像植物那样在梦中开出花来。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明天的事今天去想,透支自己的精力,对自己是一种苛责和剥削,为什么要去想呢?乡下人有一句俗语说:晚上想起千条路,早上醒来冇一条路。这个“路”指的就是未来之事,也可以称为理想,但理想是否能够最终实现,并不在一个“想”字上。

和朋友交流,发现失眠已成为了中年人的标配,这非常恼火、非常无厘头的事。想来想去,无非是我们对生活的期许远远滞后于现实,导致了心理上的不安与失落。一个人对未来不确定的生活心存担忧,也许是生活的必需品,这种焦虑之所以成为了习惯,是因为我们对生活并没有死心,是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充满爱意。

      我居住的地方,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居民点,将近三分之二的村民拥挤在面积不足一平方公里的范围之内。房屋与房屋紧紧挨着,人与人自然也得紧,这种亲密我并不喜欢。我偏执地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关系中,走得越近便离得越远。扪心自问,我特别喜欢我生存几十年这个小村子吗?也许并不见得,我们一生的努力都是为了逃离,可是你不用不用告诉我/明年春天我们去哪里/什么地方都逃不出心里。

我们这种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农村人,大多数都经历了衣、食、住、行都相对窘迫的时代,都经历了农业时代的繁盛与没落,身处在当今这个极端多元化的新时代,我们喜新厌旧是对的。可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始终对过去那种相对穷困的生活恋恋不舍(也许怀旧是一个正在变老的标志)。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一家六口,生活在四处透风漏雨木板房子里,房屋共四间,每间面积仅十几个平方米。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木房子已经严重倾斜,但我们仍然住在里面。直到1998年一场大雨浸泡,房子岌岌可危,才相继拆除。这几年,这栋并不存在了的建筑,多次在我的梦里复原,与它相关联的人物在我的梦里复活那些早已腐朽的人物和事物,是立体的,是有血有肉的,这很神奇。过去的某些人和事物,已经生长在我们身体丢不掉也摆不脱

十几年前,我们原址上重建,基本上告别了过去的闭窄和阴暗但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家中就我和我母亲两个人母亲住在一层,我住在二层,我们像两个哨兵坚守着自己的堡垒,长期与虚空对峙。母亲今年八十一岁了,比父亲小四岁,父母亲在人间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后,父亲率先从人间撤离。关于两个人谁先到达生命的终点,在父亲生命的后期,他们是私下里讨论过的。有一次父亲对母亲说:一定死在你前面。父亲是个合格的预言家,他对自己生命长度的预测非常精准,他与这个世界的决别方式干脆、果断,这符合他的脾气秉性母亲则非常不满,她说她尽心尽力地照顾他这么多年,他却在临之前连一遗言都没有留下,说父亲是“冇得味”的一个人(“冇得味”即是“无情”的意思)但每年父亲生日和忌日,我们都忘得干干净净,唯独母亲从来不会忘记,她总是在这两天毕恭毕敬在神龛下的大桌上摆上米饭酒菜、点香烧纸,信仰一样虔诚。

有时候会想起我的父亲,时常想他七十年的人生,应该怎样去评价?一个已经离开了人间达十四年之久的男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底层农民,一生几无丰功伟绩,除了留下几个孩子尚在人间苟且,几乎没有其他遗产,神龛上的遗像,是他留在人间的唯一影像。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遗像从神龛上掉下来,玻璃封面摔成了两半我们把它捡起来,照样放回原处,父亲的脸上,从此多了一道裂缝,但他仍然保持着微笑。这样一个“冇用”之人,离开这个世界后,在我们心中的份量并没有减轻,因为他是一个父亲,一个我们曾经依靠的,一个我们已经见不到了的人,我们已经把思念养成了习惯,尽管这思念没什么用

想工作想亲人操心儿女的学业和婚姻,每天的工作几乎都是围绕着这些琐事而展开,每天都在思考生活。其实,大多数的思考”都没多大处,生活具体到每一个细节,都需要人去具体面对和落实,但人就是这样思想喜欢走在行动的前面。

慢慢我就释怀了,既然“想”是积极的,偶尔的夜不能寐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一想,便卸下了所有的心理包袱,大多数时候都能安然入睡了。

 

2、救命神水和布条手镯

据母亲讲,我小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主要症状是上吐下泄。父母亲抱着我四处求医问药,总是不见好转。眼看着我即将油枯灯尽,有人说:信点迷信,体个油瘟(音译)试试。于是,无比焦急的父母,把一个据说道行很高的法师请到了我家,点香烧纸,作揖祷告。他左手端一杯水,右手捏几张正燃烧的黄色钱纸,在茶杯上方晃动,口中念念有词仪式的时间并不长,在神龛前手舞足蹈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一碗从菩萨那里求来的“神水”便炼成了。母亲小心翼翼把这碗水端到我面前说:一口喝了。这杯淡黄色的茶水,除了落了点纸灰在里面,并没有其他杂质。可经法师这么一弄,我觉得里面真有了菩萨的唾液,不敢喝。母亲说:眼晴闭上,一口吞下去。犹豫再三,最终我还是勉强把“神水”喝光了,效果怎样呢?母亲说,那真是水到病除。

是不是真的水到病除,做为当事人的我记得并不那么真切,可以肯定的是我这个病最终能痊愈,绝对不是因为喝了这碗“神水”。可经过了此事,父母亲已经对法师和神水简直是顶礼膜拜了,后来,一旦发现我身体和精神上出现了异常,首先想到的,便是请来法师。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什么叫体油瘟(也许这两个字都是错别字),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是哪两个字。这种在母亲的认知里非常神奇的技艺,在法师去世后,接近于失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确实存在过。至于疗效是否真的立竿见影,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一个冬天的某一天,我的祖母病逝了,村里的一位伯母说:小孩子摸一摸死了的长辈,以后的运程会好走一些。于是把我到祖母床前。那时候祖母已经装殓完毕,黑衣、黑帽、白底黑鞋,身上盖一床红色寿被,头上蒙一块白色毛巾,直挺挺躺在一张老式木床上。房间里烟雾缭绕、昏暗寂静,一般人看到这一幕,都吓得不轻,何况一个几岁的小孩?伯母揭开蒙脸的毛巾,扯着我的手去摸祖母那张僵硬冰冷形同骷髅的的脸我的手一沾脸,便吓得弹簧一样缩回来。因为这一摸,我被吓出了毛病。怎么判断的呢?母亲说从我当时打的那个冷战和惊恐的眼神中可以断定我魂魄被吓走了,俗称“却了吓”(音译)。

怎么办?于是母亲又找到这个法师为我做法,称“收吓”人有三魂七魄,一旦走失,性命危在旦夕。“收吓”,即是收回我被吓走的魂魄,让四处游走、无依无靠的魂魄重回我的身体。法师照样上香烧纸,左手端一杯茶,口中同样念念有词,左手右手挽几个符诀,照样要烧点纸灰到碗里,然后让我把这茶水一口喝掉。但这一次稍微有点不同,做法的同时,法师还要在神龛前摆上了一升白米,母亲要预备一根约一二十公分长、二指宽的旧布条,做法完毕之后,法师将这些神米卷进黑布条里,搓紧成圆形,制成一个布手镯戴在我左手上。人这个布手镯,相当于护身符,一方面能保护我的魂魄不轻易丟失,另一方面具有避邪的功能。这个东西常常用废旧的黑布条制作而成,制作工艺简单粗糙,戴在手上非常不美观。加上我小时候很调皮,常常把这东西弄得非常脏,母亲经常拉着我的手将布手镯洗干净,但从不轻易将它取下来,也严禁我私自将它取下来。

记忆中,我小时候经常“神水”,布手镯经常佩戴,且一戴好几年。母亲说,搭帮“神水”和布手镯,我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直到现在,母亲都认为我能够长大成家,有“神水”和布手镯的功劳。

在母亲的回忆里,我是一个极其不好带的崽,其一是体质弱,经常生病,其二是精神状态差,一点点惊吓便出毛病,其三是淘气,经常出点小意外,比如双脚踩到滚烫的柴灰里、头到石头上,至于脚头跌破手上割条缝那是经常的事。似乎命运从一开始便给我定下了坎坷的基调,我就是在磕磕碰碰中渐渐长大,并在坎坷的生活中继续自己生命的旅程。

最近十几年,因为我和母亲长期生活在一起,所以坐在一起交流的机会很多。我喜欢讲一些当下的新鲜事,她则相反,喜欢翻陈故事,其中最喜欢讲、也是百讲不厌的,是关于她四个孩子小时候的事。最近几年,母亲衰老的速度是肉眼可见的(我当然也是)耳朵有点背,走路开始颤颤巍巍,反应也不那么灵敏了,但她的记忆似乎并没有衰退,特别是我们婴幼儿时期的事,一讲便娓娓道来,大有滔滔不绝的之势。

其实这些旧事,我都听了无数遍,母亲的中心思想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小时候一个个都没有让父母亲省心。结论是:把儿女养大非常非常不容易,用母亲的话说:你们几个是把我害足了的。但母亲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一脸的微笑。

 

3、疤癞花旦

于坚有首旧诗,题目记不清了,但其中有一句却记得特别牢固回忆是一股头发香味/来自第二十二条大街。人的回忆真的是色香味俱全的?那么,我小时候最深回忆来自哪里呢?想一想,我的回忆是一个疤癞戏子来自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那是一个冬天,朔风凛冽,本应该围着火炉不挪身,躲避这滴水成冰的严寒,父母亲却带着我顶风冒雪步行数公里,到一个名叫四合凼的地方去看戏。那时候的我年纪尚小,还不能脱离父母单独生活,这么远、这么难走的路,全程都是父亲背着。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至今我都能听见寒风在耳畔的呼啸声。

戏台搭在一个旧四合院内,竖立杉木用马钉固定连接,上面再铺上木板。化妆室在舞台后面的房子里,用一块红布与舞台隔离开来。乐队成员坐在舞台左侧花鼓如圆盆,置于三角木架之上,鼓手正襟危坐,双手拇指与食指捏住鼓棍,双击鼓,蹙如暴雨,状如筷子的鼓棍如奔跑的麋鹿,在鼓面上跳动。以鼓为帅,大锣小锣和铙钹在鼓的节奏里你追我赶,时急时缓,时扬时抑鼓点顿挫,哨呐和大筒遵令而入大筒悠扬沉郁,唢呐激越明亮,互为补充,互为映衬,配合丝丝入扣。热热闹闹的开台之后,角色粉墨登场,一天的戏便正式开始了。

戏,即花鼓戏,花鼓戏分正戏与折子小戏,每天白天一般演出正戏。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天唱的是什么戏,已经记不清了,但肯定是《陶澍访江南》、《赶子上川》、《四姐下凡》、《薛丁山征西》等传统戏。

记得那天上午,戏唱至中段,一个俏丽的花旦在舞台上一亮相,人群中爆发一片叫好声。有人在喝彩的同时拼命往前挤,一挤二二挤三,紧紧挨挤着的人如同波浪般往前倒,顿时尖叫声谩骂声大作。然后便看到许多人挥拳相向扭打在一起,戏台下板凳横飞。有人逃窜,有人追打,有人大喊大叫,现场乱做一团。观众骚乱,戏也停了,戏台上演员早已撤离,只有二三个工作人员在上面大喊:“别打了,别打了。”眼看场面已经失控,只见戏台一个戴着黄色毡帽的精瘦男人,手持五尺来长的木短棍,从戏台上一跃而下,挥动木棍,狠狠抽打着闹事者。这个瘦小的男人,事后身上也挂了重彩,满脸血污,但精神很亢奋。在他和其他管理人员的维持下,没有过多久,戏又一次重新开始上演,直到散场,再也没有出事。

后来从父母亲的交谈中得知,这场骚乱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这个俏丽的花旦。这花旦唱得如何好,扮相如何如何美,父亲用一个个事例证明:只要这个女的一出场,一甩水袖,舞台下一片轰动,一亮嗓子,台下瞬间鸦雀无声。父亲说这叫做压台,一个戏子压得住台就是好戏子。用现在的话讲这叫做自带气场。为了近距离一睹这个绝世美人的芳颜,观众总是拼命往前挤,于是演变成了一场骚乱。戏散之后,却是一片婉惜之声。为啥,因为这美人儿卸妆之后,左脸颊上有一块鸡蛋大的黑色疤癞。是不是真有这档子事?这块疤有何来历?众说纷纭,莫辨真伪。父亲对这件事记得很清晰,那时候他也确实想去看一看那个美女的脸上,是不是真有一个疤,但最终没有看到。

那次看完戏回家以后,我就病了,医生说我是受了风寒,法师说我是撞了邪气,好长时间才康复。据母亲回忆,我那时候,坐在父亲肩膀上,一是担心把我丟失,二是保证我能看到舞台上的表演。父亲是戏迷,那时候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然无所畏惧,可他从来不参与打群架,文明观戏是他的原则。父亲身材不高,着我四处乱钻,尤其喜欢往高处挤。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呆一天,加之散场后,在寒风中这么一吹,人身体上出点毛病是正常的何况还是一个小孩?法师解释说每家每户都有家主菩萨,菩萨喜欢安静一个家里一下子涌进去这么多人吵吵闹闹,家主吝萨很不高兴,但他不敢冲大人发脾气,于是它老人家把气撒在我们这些小孩子身上。

父亲去世后,母亲好像把这个故事忘了。有一次,我问母亲:你还记得那一次看戏吗?母亲说:好像有那么一回事。我说:还记得那个疤癞女戏子吗?母亲说:记不清了,几十年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那个看戏的小四合院呢,写下这段文字之前的某一天,特意去那里看了看,那里已经一片寸草不生的水泥平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