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书论、书法及其它
左 立 诗
曾国藩(1811——1872),字涤生,湖南省湘乡(今双峰县)人,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后一个集大成者。他因对晚清历史进程所起的特殊作用,而被满清誉为“中兴名臣”。由于他对后世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巨大影响,曾国藩研究热一再兴起。然而,专门从书法角度来研究的很少,其实,曾国藩的书法实践和理论十分丰富和精彩。
一、书法教育观
1、学书须识门径,三十写定规模
曾国藩认为学书者须识书法门径。咸丰九年三月他从抚州寄信,专给儿子纪泽指示书法门径:
赵文敏集古今之大成,于初唐四家内师虞永兴,而参以钟绍京,因此以上窥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径也;于中唐师李北海,而参以颜鲁公、徐季海之沉着,此一径也;于晚唐师苏灵芝,此又一径也。由虞永兴以溯二王及晋六朝诸贤,世所称南派者也;由李北海以溯欧、褚及魏北齐诸贤,世所称北派者也。
南派以神韵胜,北派以魄力胜。宋四家,苏、黄近于南派,米、蔡近于北派。
尔从赵法入门,将来或趋南派,或趋北派,皆可不迷于所往。
咸丰九年七月,他在祁门再次写信叮嘱纪泽:
欧、虞、颜、柳四大家是诗家之李、杜、韩、苏,天地之日、星、江、河也。尔有志学书,须窥寻四人门径,至嘱至嘱。
曾国藩又认为须于三十岁前写定规模。咸丰九年四月初八,曾氏在日记中写道:
日内颇好写字,而年老手钝,毫无长进,故知此事于三十岁前写定规模。自三十岁以后只能下一熟字功夫,熟极则巧妙出焉。
三十岁前,心灵手巧,是学书,临摹碑贴的黄金年华。
2、临、摹 ——习书的不二法门
曾国藩认为学习书法主要是学用笔和结体,而这二者只能从临摹碑帖中学得,没有捷径可走。他这样分析:
大抵写字只有用笔,结体两端。学用笔,须多看古人墨迹;学结体,须用油纸摹古贴。此二者,皆决不可易之理。
指示纪泽:
尔以后当从间架用一番苦功,每日用油纸摹帖,或百字或二百字,不过数月,间架与古人逼肖而不自觉。
曾氏多次写信指导纪泽进行临摹:
家中有柳书《玄秘塔》、《琅邪碑》、《西平碑》各种,尔可取《琅邪碑》日临百字摹百字。
单日以生纸临之,双日以油纸摹之。
临以求其神气,摹以仿其间架。
临帖宜徐,摹帖宜疾。
临摹应有所选择,不能四体并习,应发挥其长,以求一工。鼓励纪泽:
尔字姿于草书尤相宜,以后专习真草二种,篆隶置之可也。四体并习,恐将来不能一工。
临摹还应讲究方法。曾氏在日记中记载:
拜徐柳臣前辈,柳臣言作字如学射,当使活劲,不可使拙劲;颜柳之书,被石工凿坏,皆蠢而无礼,不可误学。名言也。
要善于看出那些被石工凿蠢了的笔画,即“透过刀法看笔法”。
临摹是否成功,曾氏认为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来检验,就是贴于壁上观之。他告诉澄弟:
写成之后,贴于壁上观之,则妍媸自见矣。
3、作字须讲笔锋和换笔之法:
咸丰八年十二月,曾国藩在建昌写信给纪泽讲笔锋之道:
写字之中锋者,用笔尖着纸,古人谓之‘蹲锋’,如狮蹲虎蹲犬蹲之象。偏锋者,用笔毫之腹着纸,不倒于左,则倒于右;当将倒未倒之际,一提笔则成蹲锋。是用偏锋者,亦有中锋时也。
所谓中锋,就是行笔时笔锋运行在笔画的中间,偏锋,则指笔锋运行时偏向笔画的一侧。中锋和偏锋不是不变的,在书写的过程中是经常互换的。
咸丰九年八月又从黄州写信给纪泽,再讲换笔之法:
尔问作字换笔之法,凡转折之处,……必须换笔,不待言矣。至并无转折形迹换笔者,如以一横言之,须有三换笔;以一直言之,须有两换笔……
凡用笔须略带欹斜之势,如本斜向左,一换笔则向右矣;本斜向右,一换笔则向左矣。举一反三,尔自悟取可也。
此处,不仅讲解精到细致,而且画有示意图(引用时略),使之一目了然。凡有明显转折处,必须换笔,此不待言。就是没有转折的一点一画,都有起笔、行笔和收笔三个过程。
曾氏也曾教九弟换笔之法:
古人每笔中间必有一换,如绳索然,第一股在上,一换则第二股在上,再换则第三股在上也。笔尖之着纸者仅少许耳,此少许者,吾当作四方铁笔用。起处东方在左,西方在右,一换则东方向右矣。笔尖无所谓方也,我心中常觉其方,一换而东,再换而北,三换而西,则笔尖四面有锋,不仅一面相向矣。
用“绳索”和“四方铁笔”作比,把抽象的换笔之法讲得形象生动具体。
4、执笔宜高,墨要神光活色
咸丰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曾国藩在给纪泽的信中说:
尔所临隶书《孔宙碑》,笔太拘束,不甚松活,想系执笔太近毫之故,以后须执于管顶。
咸丰九年二月初三日时隔100天,曾氏写信给纪泽的三个叔叔,再次明确提出握笔宜高:
大约握笔宜高,能握至笔顶者为上,握至笔顶之下寸许者次之,握之毫以上寸许者亦尚可,习得好字出;若握近毫根,则虽写好,亦不久必退,且断不能写好字。吾验之于已身,验之于朋友,皆历历可证。纪泽以后宜握管略高,纵低亦须隔毫寸余。
曾氏认为执笔太低一则拘束,写字呆板、不松活;二则写字吃力、速度慢;三则即使习得好字,不久必退。这都是经验之谈。
曾氏对用墨也有精彩的论述。
他曾表扬纪泽:“《玄教碑》墨气甚好,可喜可喜。”并告诉纪泽:“凡作字,墨色要光润”。接着又叮嘱纪鸿儿:“墨宜浓厚,此嘱。”并说:
古来书家,无不善使墨者,能令一种神光活色浮于纸上,固由临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亦缘于墨之新旧浓淡,用笔之轻重疾徐,皆有精意运乎其间,故能使光气常新也。
由此可见曾氏对笔墨之道研究至深。
5、在“有恒”二字上痛下功夫,向“又快又好”的目标努力
曾国藩教育纪泽:
至于写字……,切不可间断一日。
他在给儿子安排的课业上也强调每日临习百字。
曾氏认为学书必须用困知勉行工夫,他说:
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
教纪泽:“随尔选择一家,但不可见异思迁。”并用比喻说:
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并进一步发挥说:
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
曾氏还认为“有恒”必须是痛苦并快乐着。他分析须有一种趣味和生机在其中,“恒”乃可历久不衰。于是他告诫儿子们:
望尔等于少壮时,即从有恒二字痛下功夫,然须有情韵趣味,养得生机盎然,乃可历久不衰。若拘苦被困,则不能真有恒也。
曾氏对写字的要求是“既要求好,又要求快”。若写得又好又快:
将来以之为学则手钞群书,以之为政则案无留牍,无穷受用……
二、书法鉴赏与书法追求
1、貌异神异乃为大家
我们如何去鉴赏书法呢?
曾国藩告诉我们:“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自能分别蹊径”,此其一。
其二,字的点画体势不能不察。“点如珠,画如玉,体如鹰,势如龙,四者缺一不可,体者一字之结构也;势者数字数行之机势也”。
其三,阳刚、阴柔二美不能不辨。字“亦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两端,偏于阳者取势宜峻迈,偏于阴者下笔宜和缓”。
其四,“险”“和” 二字缺一不可。“作字之法,险字和字二者缺一不可”,“有着力而取险劲之势,有不着力而得自然之味”。
其五,鉴赏不能道听途说,随口附和。“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大抵都道听途说、扣般扪烛之类,不足信也”,“君子贵乎自知,不必随众口附和也”,“凡言兼众长者,皆一无所长者也”。
总之他认为:凡大家名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之书家,羲、献、欧、虞、褚、李、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故必不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乃可推为大家。
曾国藩与大书家何绍基纵论书法乾坤的故事更是把书法鉴赏提到了一个新高度,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曾氏给四位老弟的信中,有如此记载:
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能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
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
若曾氏对书法没有大彻大悟,决不会有如此绝论,也不会得到被曾氏预言“必传千古”的大书家何绍基的如此肯定。
2、将柳、赵合为一炉,吾之素愿
曾氏回忆说:
吾自三十岁时,已解古人用笔之意……,
四十八岁以后,习李北海《麓山寺碑》,略有进境。
生平欲将柳诚悬、赵子昂两家合为一炉……,有志莫遂。
他谦虚地认为他的书法还没有达到应该达到的高度。
虽然,他不能和朋友何绍基一样以“书法”留名于世,做到“人以书传”。但是,他的事功的显赫却远在何氏书名之上,同时,也冲淡了他自己的书名。最终,曾氏以他的事功留名于世,他的治学、治军、治家,包括他的诗、文、书法也随之留于后人,所以只能“书以人传”。
晚年,他对自己的书法也颇为自负:“作字……,而近年亦略有入处”,他说:
余早年于作字一道,亦尝苦思力索,终无所成,近日朝朝摹写,久不间断,遂觉月异而岁不同。可见年无分老少,事无分难易,但行之有恒,自如种树养畜,日见其大而不觉耳。
他的书法确实具有了自己的风格。
三、书法特色及成就
曾氏书法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伴随他的一生,经过曲折的人生历炼。
我们从《曾文正公手写日记》影印本看到他早年的日记,时而行书,时而楷书,时而笔法苍劲有力,时而信笔挥毫,不甚着意,说明这时期的曾氏年事尚轻,性情未稳,生活心境难免随外界际遇而升沉。48岁时再写日记,至死未断,此时才维持行书字体,而且大小规整,格式一致,这也象征他的思想和性格的成熟,受外界的干扰和动摇较少了,他此后的小字行书日记真是精美绝伦,神采飞扬,点画姿态呈千种气象,结构错落具万种风情,如行云流水,潇洒自然,令人百看不厌,达到了人书俱老的境界。
曾氏的字有几个显著特色:一是字的笔画转折处,促膝曲肘,棱角分明,森然有峥嵘气象,凛然不可侵犯。二是他写的撇,如长枪大戟,铁骨铮铮,正气恢弘,势走千里。三是他的行书小字大都用露锋,风神潇洒,英姿飒爽,美仑美奂;而大字题赠大都用藏锋,沉着狠辣,浑厚昂藏,镇之若鼎。
曾氏的字,有一股倔强气充盈其间,厚重沉雄,不威自威。这与他鲜明的个性是分不开的。曾氏曾说:
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
曾氏书法有如此高的成就,缘于他对书法的独特感悟与修炼:
每日可仍临帖一百字,将浮躁处大加收敛。心以收敛而细,气以收敛而静,于字也有益,于身于家皆有益。
大抵作字或作古文,胸中须有一段奇气盘结于中,而达之笔墨者却遇抑掩蔽,不令过露,乃为深重,若存丝毫求知见好之心则真气渫泄,无足观矣。不特技艺为然,即道德、 事功,亦须将求之心洗涤净尽,乃有介处。
不特写字为然,凡天下庶事百技,皆先立规模,后求精熟,即人之所以为圣人,亦系先立规模,后求精熟。
原来,曾氏把习字不只当作习字,而是当作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和立言、立德、立功、当圣人的必修课。
由于一辈子的勤修苦炼,曾国藩终于走进了清代大书家的行列,而且越来越被世人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