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西直街
曾彩霞
我不属于城里人,也不属于乡里人。
我出生的地方,是古称都梁的武冈城旱西门西直街庆丰巷的一个院子,但是年幼的时候,就随父母去了农村插队落户。本以为我们全家,从此就与那里再无瓜葛,父亲就将我们原来的房子拆了,一来用做我们在乡下建造房子的原材料,二来表示响应号召,与这里做彻底决别。那时年幼的我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多少认知,所以旱西门西直街乃至我曾住过的那条庆丰巷,记忆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把接纳我们全家落脚的乡下,当成了一辈子依托的家园。
没想到十年后,命运再次牵着我们的手,又回到了原来的街巷。只是“旧时的模样”已变,院子的围墙已被人拆除一些(后来又被堵上),“走的人多了”,院子由此走出了一条通道。院子里那口水井,石围子被人偷走,井也被填,痕迹都不见了。幸亏槽门还在;祖屋还在,祭祀先人的神龛还没被毁坏;大部分本家的房子还完好。父亲又在我们原先拆了房子的地基上,重新建了一座能让我们全家安身的房子。住进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这里也是我的家。
旱西门的西直街是一条古老的街,也是当时武冈城里最长最宽的街。这条街以旱西门城门洞为界,到三牌路止,路面全是用大块青长条石铺就,平整、光滑,与大块石头垒砌的、石缝间长着藤条的城墙相互映衬,显得那样凝重、沧桑。街道两边是两层木结构为主的商铺。一直延伸到城门外几百米处,尽头就是郊外的农田。
听我本家的满爷爷说,旧时武冈城的商铺大多数就集中在这条街,有杂货铺、米店、染房、茶馆、酒肆、银号、当铺,还有服装、鞋、帽制作店,可谓应有尽有。我的祖上就有好几家铺面在这里。曾因一场大火烧掉了半条街,令许多商家破产,我祖上的店铺也未能幸免;因此许多商铺的名字,早就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我刚回城的时候,西直街依旧是武冈城的主要街道,街道两边依旧挨挤着店铺,门类也是齐全的,如百货店、银行、五金店、杂货店、药店、蔬菜店以及城门外的铁铺和豆腐坊;城关镇政府也设在这条街。加之这条街又是西北方向进城人的主要通道,因此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由于刚回城,母亲为了生计,在街上一家裁缝店里,跟人学裁缝。我没事就去那里玩,无趣时,就站在廊上观察过往的行人,领略街上的风情。
一个比我祖母还老的奶奶,拉着一个比当年跟父母下乡时的我大得不多的姑娘,从城门洞那头走来。老奶奶另一只手挽着的竹篮里,盛着大半篮鸡蛋;小姑娘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个包子,不时啃一口,又总是睁大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脚步总是跟不上老奶奶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弯着腰、身子前俯地拉着一板车堆尖的煤炭,从三牌路那头走来。一位大婶挑着两盘水豆腐,从城门洞那头走来,前面那个盘子里,放着一把青竹片做的豆腐刀。母亲曾要我买过豆腐,没想到那刀子划豆腐真是风快。在混杂的人群中,我特别留意到,一个年龄与我差不多大的姑娘,经常坐着一辆简易的轮椅,轮椅后面拖着一个沉重的冰棒箱,在街上叫卖着。我知道她腿脚有问题,但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从没因自已的缺陷在意别人的眼光。一看见她,我总是投去敬佩的目光。
我最感兴趣的是卖发糕的。他比我爸爸年纪大一点,不叫卖,一只手持一个形状像木鱼的玩意儿,一只手捏一根短小的木棒,边走边敲。那像木鱼的玩意儿一头空心、一头实心,敲起来声音清脆、响亮,能传出好远,一听就知道卖发糕的人来了。散落在各院落里的小孩就走出来,追着那发糕的担子,唱着顺口溜:“咯该,咯该,发糕上街!咯该,咯该,我要一块!”因我们城里的方言,“街”与“该”同音,听起来十分有趣。卖发糕的人以为有人要买发糕,就放下担子。小孩们一见当真,怕被人责备,便一哄而散,丟下一串欢笑声。这时我也会笑出声来。
有时我也会看见一个男人,从庆丰巷口子边的院子大门里走出来,他四十岁左右,身材魁梧,穿着很整齐,总是斜挎一个黄书包,手拿一本白皮书,登上城墙,站在城门洞子顶上,大声地抑扬顿挫地朗读着。至于他朗诵什么,不但我不知道,大人们也不知道。谁也不去关心他。除了朗诵,他没有别的行为干扰别人,也更不骂人打人。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我有时也到隔壁的一家杂货店去玩。这个店主要供应煤油和糖。那时的煤油非常紧俏,因为煤油灯是那时必不可少的照明光,去这个店里买煤油,就成了每个家庭的常课。糖呢,那时的糖珍贵,品种也不多,一种是纸包糖;一种是片糖,还有一种我们叫它斗篷顶糖(其形状象斗篷顶的饼干)。那时吃糖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不是想吃就能随便买的。我到店里除了看糖,就是对店里的师傅包糖特别感兴趣。只见他们先将一种土黄色的草纸,裁成大小相等的正方形,将糖称好后,倒在纸上,将纸包折叠几下,就能将糖包好,包得有棱有角。关健的高明之处,就是能将里面寥寥无几的一点糖,包成体积很大的样子,再在糖包的上面贴上一张正方形的红纸,用棕叶条缠成十字。又体面,又好看。因此,人们日常的大小喜事,所需的糖都到这里来购买。加上又是计划经济时代,整条街独此一家。店里生意兴隆,顾客络绎不绝。
那时候,我的体力活就是去院子后面的一个水井里打水。那水井,可不像我在乡下的,水面与井沿差不多齐平,直接用水桶就能打到;那是吊井,水面离井沿较深,看下去黑幽幽的,井围子也很高,要用绳索吊着水桶打。初次打水,由于没有经验,水桶放下去,就浮在水面上,挽不到水。牵着绳索一左一右地晃荡,晃荡一下才挽进一点;循环往复,一担水装满,往往已是满头大汗。因此,每次打水我都忧愁。有一次,又在打水的时候,一个大男孩也过来打水,见我这样,就接过绳索对我说:“你看着,要将绳索用力一抖,使桶口栽下去,再往下一抖,就能打满一桶水。”接着又给我连续打好两桶水。看着他娴熟的动作,我满脸通红,谢谢也没一句,挑着水飞快地逃回了家。从那以后,按照那种方法打水,我再也没有为难过。
西直街岔出的几条小巷,都颇具特色。我家住着的那条庆丰巷,巷子不宽,幽长、静谧。巷子两边的墙体齐腰处,用斜竖着的鹅卵石横隔成条纹,正好与我的眼睛齐平,我沿着巷子走时,总喜欢把手掌按在上面,一路摩过去。巷子的路面用鹅卵石镶嵌成图案,路成了一幅古朴、生动的艺术长卷。夏天我喜欢赤脚在上面行走,脚板凉凉的痒痒的麻麻的,真惬意,现在看来还有保健的作用。
巷子两边坐落着几个有名的院子,院子的槽门大都是用大块的青长条石砌成,气势非凡,石门框上还镌刻着对联,文雅脱俗。我们曾家院子门框上的对联是这样的:“芬流渠水秀挹云山;地近德邻居仁安里”,横披是“武城別墅”。这副对联,倾注着曾家祖辈,对武冈山水的赞美,对邻里乡亲的热爱,又满溢着对自己是“武城”宗圣曾子的后裔的豪情。经过时间的洗涤,曾家院子显得古色古香,现已成了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远远近近的人都慕名而来,他们在这里留连,在这里发思古之幽情。
我印象深的,还有一个院子,那个院子是走进巷子不远就到了的。临巷有一扇不大的木门,往里望去,院子不大,也不算小。木门的门槛边,时常站着一位老人,我们叫她李奶奶。她是巷子里的一道风景,看见她便知,我已回家。她个子不高,满脸慈祥地看着人们忙进忙出,还时不时地与人打招呼;她与我的奶奶关系最好,看见我,更显亲热,总要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让人最难忘记的是她那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踉踉跄跄,很让人担心。我们两家的距离不远,但是她走,还是要费上一阵工夫,我常常为她着急。她也有恩于我。记得我还在乡下的时候,有一次生病,不得已来到人民医院治疗,就投宿在她那里,她还为我煎姜汤发汗。可惜老人已作古多年。
是的,在那条小巷里,也曾住着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她是我回城后第一个闺蜜。她有着丁香一般的颜色,有着丁香一般的芬芳,但没有丁香一样的忧愁,她活泼清纯,绽放着青春的活力。我与她仅一墙之隔,因大人们相处融洽,又有一层亲戚关系,因此无形中我们就熟络起来,渐渐的成了形影不离的密友。一天到晚,总是手牵着手出双入对。西直街的青石板踩磨得那样光滑,应该有我们两个的功劳吧。还时不时,随她走访她的同学、朋友。其中的一位朋友家,是我们去得最多的,也是我最喜欢去的。她那位朋友是一个与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俊秀,温雅,住在我们小巷尽头的城墙外。但这一段的城墙早就被毁掉,到她家去畅通无阻。她的父母白天都不在家,这样我们在她家里,玩耍得无拘无束。记得第一次来到她家,未到她家门口,就听到《红星照我去战斗》的旋律,进了屋,见她正在“刮琴”,那优美动听的旋律就是她“刮”出来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一台“手刮琴”(后来才知道叫凤凰琴)。她也教我“刮”琴的方法,但我不识曲谱,刮出来的声音五音不全,尽管如此,我还是拿着刮子不想松手,真正是乐此不疲。以后只要一去,我就对着一本简单的乐谱,拼命地刮,不管那琴音被我刮得有多难听,那个俊秀、温雅女孩也不在乎,我的闺蜜也陪着我。这就是真朋友吧!
只是没过多久,我又离开了她们,离开了那里的一切,去邵阳市读书了。由于我的外婆家也在那里,就很少回家。当我再一次回来,已是两年后。这时的西直街已大变了,商铺增加,店铺里的货色品种增多了。变化最大的应数百货商店,柜台里的布匹已由原来的蓝、青、灰、白换成了多种颜色,真让人眼花缭乱。原来那个人气旺盛的杂货店,却冷清多了,大概是因为里面的货色太低档了。随着政策的松动、一些供应票证的取消,各种商贩应运而生。每天清晨,大街小巷回荡着叫卖声:“卖豆芽菜!”“卖奶豆腐!”“卖烤饼!”还有一串倒垃圾的铃声:此起彼伏,飘进各家各户。在西直街与三牌路相交的路口,各种肉摊,各种家禽摊,各种水果摊,各种疏菜摊,摆满街道两边,到这里来购物的人来自四面八方,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西直街回归了,不,超越了昔日的繁华。
我和我的闺蜜又到了一起,还和以前一样友爱,这时我们都步入了社会,不再随便去朋友家了,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在大街上招摇,玩耍的心性收敛了不少。星期天去各个图书店借书,成了我们的主要活动,偶尔也去书摊上买一叠电影明星照,用来欣赏。不过,有时还会买一串卤豆腐,或一串油炸粑粑,捏在手里,边吃边走,吃过整条街也不怕被人笑话。哎,那好吃的滋味让人一辈子难以忘怀。直到现在,我还时常会买一串卤豆腐或油炸粑粑,但再也吃不出原来的味道了。
几年后,我和我的闺蜜各自成家,闺蜜嫁到了省城,我也安家到了城东边的新城区,没过多久,我父母也搬离了老屋。从那时起,我多少年没回过西直街。
但是,我每每读着戴望舒的诗《雨巷》,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我曾住过的庆丰巷,那条悠长又寂寥的小巷,还有那个长得像丁香一样的姑娘。
今年,当我再去那里的时候,已晃若隔世。西直街已没有了昔日的辉煌,街面的青石板已被水泥路替代,店铺也少了。倒是靠近城门洞那头的、有些已很倾斜的老木板房,政府为了打造旅游城市,整饬或重建了一番,使这条古老的街道,勉强透出几分精神来。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已没有我熟悉的面孔。街道虽然空荡,比起新城区的道路,却显得那么狭窄。这里已将过去的繁华锁进了历史的档案,时代在变迁,社会在进步啊。惟有那坚实的城门旱西门,历经风雨未曾改变,让每一位久违了这里的游子,见到它便觉踏实、温暖。
来到庆丰巷,那些曾经被我称为艺术长卷的鹅卵石路面,也没有了,也变成了毫无意味的水泥路。值得庆幸的是,那几个院子还在,院子的石槽门还在,还会让人回想起过去的人和事来。
漫步街头,看到这里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的日子,倍觉怅然。我走进一家面馆,要了一碗面。一个人默默地吃着。“她是庆丰巷曾家院子那户人的大女儿。”面店老板是一对母女,她们在议论着我。“是呀。”我抬起头诧异地打量她们,仔细寻找我熟悉的印象,可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看我一脸茫然,做女儿的说:“我一直就住在这里,现在退休了,闲着没事,在自己家开了这家面馆,又把我妈妈接过来一起住。以前的那几年,经常看见你从这里经过。”哦,原来是这样。特别是那个做妈妈的更高兴,对我说:“我与你妈妈是一个单位的,看见过你,你妈妈还好吗?回去告诉她,就说我还想着她呢。”我很感动,一个劲地说:谢谢!正说着,又进来一位女士,看见我就说:“我认识你,好多年没见了。”又自我介绍说是面馆对面的邻居。我惊愕,她们认识我,我却对她们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使我很愧疚,连声说:“对不起,记性不好。”
真的对不起,我以为我只是这里的过客,这里的人和物,早就把我忘记,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这条街,究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都梁忆,最忆西直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