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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歌谣建造的文化板屋

记歌谣建造的文化板屋

——论新化民间歌谣与梅山文化的关系

周少尧

 

一、

一个地区的民间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地区的文化风俗史。

新化古称梅山峒蛮。据宋史的《梅山峒蛮传》载:“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其地东接潭,南接邵,其西则辰,其北则鼎、澧,而梅山居其中。”。前汉书《吴药传》载:“梅山,在新化城南五里,一名上梅山,汉时梅鋗家此。”。据上述史称,梅山峒蛮包括现在的宁乡、湘乡、涟源、双峰、邵阳、新邵、新化、安化、桃江、辰溪、溆浦、常德等县市,以新化为中心。

这块地方历来为獠猺所据。獠即苗,猺即瑶,共有梅山十八峒,以狩猎、捕捞、耕种、采伐为主,重山复岭,弓弩为器,凶悍逞强,遭到历代统治者的围剿杀戮,“然无经久之策以控驭之,牲鼯之性便于跳梁,或以隙相乘,或以饥馑所逼,长啸而起,出则冲突州县,人则负固山林,致烦兴师讨捕,虽能殄除,而斯民之荼毒深矣。”。直至宋神宗熙宁五年(公元1074年)才用怀柔政策归化为皇土,建立县制,“开释酋首,使之为民,口授以田,略资贷助,使业其生,建邑置史,方知有政”。现隆回小沙江村民全是瑶装瑶俗,却全都是新化口音,应是应证。

苗族和瑶族,是勤劳勇敢能歌善舞的民族,他们在这块“万仞摩星,僵木横岩”的土地上生养劳作,创造了自己独特的梅山文化,它是南方文化的组成部分。这些文化,没有用文字记载,无从查考正史,只能借助于耳语相传的民间文化这种口头野史来考证。而民有韵律有曲调,喜唱易传,又成了口头野史的重要部分。加上有了那个被汉高祖封为十万户的列侯梅鋗住在此,新化成了梅山地带的政治文化中心。所以,我们提出从研究新化民来研究梅山文化在南方楚文化的地位和价值,以及他们之间的种种关系,不能不说是一个很有价值的研究课题。

研究一个特定地区的文化,必须研究这个地区的政治法律、风俗民情、宗教信仰、生活习惯和礼教娱乐等。

宋熙宁五年,当时任中书户房检正的章惇撰写了《开梅山歌》、《出梅山歌》,刻在两块大石碑上,碑文已在湖南省博物馆珍藏,而石碑则仍埋在新化县城南一家县办工厂的屋墙下。歌中对我们研究梅山文化提供了一些宝贵的历史资料。其中关于这块地的地势地形和民情风俗是这样写的:

梅山万仞摩星缠,

扪萝鸟道十步九曲折。

时有僵木横岩巅,

负岩直下视南岳,

回首局曲犹平川。

人家迤逦见板屋,

火烧硗凿多畲田,

穿堂六鼓当壁穿,

两头击鼓歌声传。

白巾裹髻衣错结,

野花山果垂青肩。

这碑文中的“穿堂六鼓当壁穿”的穿字,就是击鼓舞蹈,“两头击鼓歌声传”就是歌堂歌会或歌圩的生动写照。我地流行的渔鼓、地花鼓、三棒鼓都是以鼓为乐器,以击鼓为节奏边舞边唱的。流行在奉家、鹅溪、天门、长丰、大龙山、大熊山一带山区的锣鼓山歌,是众山民在壁陡的山上挖土时,由两个歌手边击锣鼓边唱山歌以助娱情的。也可能就是从“火烧硗凿多畲田”的刀耕火种生产习性沿革下来的。

宋史关于蛮夷风俗还有这样一段记载:“峒夷獠疾病,击铜鼓沙锣以祀神鬼,诏释其铜禁。”(见《宋史》P14174)。在新化与安化相挨的荣华、横溪一带山区,现在还盛行在婚丧喜庆中请上乡间的铜鼓沙锣班子来吹打舞唱。我们搜集的铜鼓沙锣曲牌和词牌就有20多种。

在我地山民的宗教信仰中,有一种不同于佛道儒三教的梅山教,老百姓叫“搬梅山”。民谚中有“上路梅山,张弓挽弩;中路梅山,追山打猎;下路梅山,捞鱼摸虾”之说。不但说明梅山地域从山区到湖区,而且说明各地“搬梅山”时祭祀的内容和仪式歌都有所不同。我们搜集的仪式歌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但祭祀形式是大致相同的,祭祀人头戴有两只羊角的帽子,身穿百衲衣,脚穿草鞋,手举虎叉(山区)或鱼叉(湖区)做神杖,祈求梅山菩萨保佑他们不受兽噬鬼害、瘴扰毒侵。这羊角帽的由来,是因为沿资水流域的山脉是一只“头枕邵阳,腰系鹅阳,脚踏潘洋,尾在益阳”的大神羊变的缘故。

在巫教中有带假面具扛着开山斧开山的舞蹈,是奉请一个叫张五郎的开山祖师来开财路的意思,那扮演张五郎的巫师也要用钱纸扎两只羊角,和“搬梅山”的装扮相近似。每搬一场梅山,都要杀雄鸡,用鸡血洒在坛中的纸扎金鸡上,叫做祭神鸡。如此类传,我地凡五匠敬神、师公驱鬼、婚丧祭煞、庙堂祀神、祠堂祭祖都要杀雄鸡(又名红花),唱祭祀的仪式歌。我们编印的《中国民间歌谣集成——湖南省新化县资料卷》中,就选编了这方面的祭祀歌八首。

山区还有一些捕蛇者和蛇叫化,他们在行动前也要请梅山菩萨,叫做“寄梅山”,和诊跌打损伤的水师的梅山水、强盗的子午水差不多。

宋熙宁六年在安化为司农巫的毛渐写的一篇《梅山颂》并石刻里说:“梅山溪峒纵横,獠猺错处,非一教化,难同风俗。”他讲的“难同风俗”是指梅山一带风俗和汉民族“难同”而有独特性而言的。我地结婚和偷婚中的斩煞、闹洞房、听壁脚听唱的歌多山野陋习,叫做“耍谈经”。有不少词语甚至是不穿衣裤的“禽兽之言”。在巫教“和娘娘”的仪式中,那词曲更是赤裸裸的下流话和动作,说是用此法才能把“娘娘”羞进仙洞去。这也是这一块地区峒民的野性的氓性的表现吧,说明梅山文化是愚野而开放的,粗鲁而任性的,这是创造文化的主人粗食野居,游氓自信,大咧无拘,赤诚肝胆,斧戊予刃的物资生活孕育的胎儿。是山居其险,风怒其争,苗强其极,兽王其力的大自然神灵的产物。

“西南峒蛮皆盘瓠种,唐虞为要服,周世,其众尔盛。”。梅山地域的独特性和历史的独特性,决定了梅山文化的独特性格。她是从荒林野莽的盘节里拱出来的,是从瘟吞瘴绕的黑土地中裂出来的。显示了一种野性和蛮性。这一点在民歌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他们的民歌和民谣,有自己独特的来源和流传方式,说是有一位姓黄名仲的祖先,挑着歌在他管辖的峒区一路走一路唱,歌声入土三寸深。有一次涉水过江掉了一筐,随水流漂下去了,他和鲁班抬着剩下的一筐走上苍山岭,又被一股黄风刮得满天飞。结果“看牛伢子拣一本/骑在牛背唱三春/和尚道士拣一本/祭坛演做散花人/樵夫山汉拣一本/鸟唱风和树发荪/畲田农夫拣一本/扁担吱吱摇牛铃/茶山妹子拣一本/搂得背篓香喷喷。”而这“歌书三千七百本,代代黄本打头引。”黄本,就是情歌本。在我们搜集的这4000首民歌中,情歌有2500多首,占搜集总数的60%多。黄仲何许人也,我们无人考证。但借天水天风传播自己的歌声,则正和梅山峒蛮历来只信天神,不信皇帝的性格相吻合的。

民歌中的蛮性和野性,是他们不信狠,不信邪,不怕强,不服恶,最讲山野和江湖义气的体现。在我们搜集到的古情歌里,总是把古代侠义英雄关公、张飞、李元霸、杨六郎、侠女孟姜女、李三娘、梁红玉乃至神话中敢于冒犯天条的四姐、七仙姑等,做为自己歌颂和崇拜的偶像。在长期与山林野莽的毒蛇猛兽、水鬼旱魔、狐妖精怪打交道的田歌、渔歌、猎歌、船歌和各种劳动号子中处处表现了他们“毒蛇把做竹鞭耍,老虎当做家猫逗”的英雄气概,以及“雷公打死变锣响,闪电烧死化火苗,一十八年又好汉,再拉河绳把山拖”的无畏精神。在和坚硬固垣的顽石来往时,以硬碰硬,以坚攻时,“石头无胆,最怕发喊。”在用树钎抬扛竹缆绳,赤脚裸身磨炼自己“石屋石桌石头名,靠石吃石成石麒麟。”小南山一带的石雕匠,成了远远闻名的“捣石神仙”。在长达600多行的资水滩歌中,为船工水手“指一根纤绳背断肩/四板桨橹闯水天/艄公血肉喂鱼肚/留下骨头再撑船”的可歌可泣的风浪生活做了淋漓尽致的描绘。在险滩恶浪中,拼搏出了这种江河中敢于专逢大水放毛板船的果敢性格和开拓精神。它是我们中华民族开拓精神中的特有的“梅山精神”。

“歌发于民而传于民教于民乐于民”,劳动生活中的乐趣和苦衷、山野林荒的风俗和习惯、用山泉和野果培育出来的爱憎和追求,就象把高山糯米拌酒药酿成本地特有的米酒一样,是既香醇又酸甜的。有一个86岁的老民歌手,给我们打了一个生动的比喻,说民歌是山里的蕨根和土茯苓,把她放在石臼里反复敲打,打出的浆就凝固成茯苓蕨粑,是一种即可食用又可药用的珍品。

梅山峒民的野性和蛮性,还表现在激越、高亢、放荡、任性的唱腔上,不管是平腔山歌、花腔山歌、弹腔山歌,都是跳跃性强的冲冲撞撞,拱破石头冲劲足的尖尖刺刺,使人一听就象有一杂在山谷旮旯里跌撞的山溪水游了过来,气象万千。至于用假嗓音唱的高腔山歌和滚板山歌,更象是从高山云岭飞流直下的瀑布一样,激情飞溅,吼声撼山。是从蕃藤板屋里酿出的包谷烧酒,不醉得你三天不醒,就不是那些“牲鼯之言”的真正欣赏者。

一个特定地区的文化构成,也象天体界、自然界的物体结构一样,有她的阳与阴、正与负、粗与细、刚与柔的立体涵向。不但要从纵向分析,而且要从横向探讨。

体现梅山峒地区文化气质的野性和蛮性,在新化民歌里,还有她的温柔、细腻、痴情的一面。在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礼尚往来中,是很富有人情味的,“一个好汉三个帮/一扇篱笆三个桩/一片春风三分暖/一朵山花三分香。”很有群体性的团结性,决不乏敬老尊贤、童叟无欺、微笑处事、开诚布公的君子之风。有一首叫《礼性歌》是这样唱的:“油菜开花两面黄/金贵银贵贵心肠/九冬十莫打酒/春三二月莫买糖/淡淡相见得久长。”就是一个很好的注脚,反映了我国各民族人民之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传统美德。

温柔、细腻、痴情,最生动最深刻的表现在“一把芝麻散上天”的情歌里。那种林野之恋,板屋之恋,溶洞之恋,歌圩之恋,感情总象莽莽林原一样富有,滔滔山溪一样激烈,啁啁阳雀一样逗巧,蠕蠕地火一样深沉。象南方楚文化的神秘标志——溶洞一样,当你投向那片世界,就有一股撩人的暖风使你陶醉,而且越往深处走,里面那神奇的鬼斧神工、瑰宝似的地质灵秀,幽幽曲曲的巧妙机关,潺潺淅淅的潜流冲动,把你的心,你的梦,你的灵魂都揽进她温暖的怀抱里,把你慢慢溶化成一体。

妹在河边洗筒篙,

洗得筒篙满江浮,

哪个吃了筒篙水,

不得相思也得痨。

可谓逗痴,野嗔。

情姐行路身飘飘,

大路不走踩毛蔸,

假装毛刺钻脚板,

要寻情郎讨针挑。

可谓逗巧,肆为。

痴情皆因真情起,痴是瓜,真是瓜心。在梅山的男女婚恋风俗中,有唱着歌互相送别的礼节,产生了不少别致有味的送郎歌和送妹歌。“送郎送到石山窝/手板捧水给郎喝/我郎喝了手板水/天干三年不口渴。”这送来送往中,把“山里鸟儿山里窝/山妹恋的山里歌/晚是灶堂柴恋火/早是畲中露恋苗”的心情表现得何等浓厚和缠绵。在资水河上的渔哥船妹的爱情,又有他们水上的风韵。“盼郎盼到五更头/舱外河中鱼打飘/望郎也象鱼儿样/撞开天门把尾摇。”

奇怪的是在这些情歌中描写姑娘向男方吐露爱情的不但数量要比男方向女方吐露的多,而且感情来得大胆、泼辣、激烈、热忱些。这在长期受封建正统观念统治的中国,说明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封建伦理观念比其他地方淡薄得多的特别标志。

用美学观点来衡量,这些表露丰富而细腻的情感,大胆而痴情的相思,直率又饱含智谋的情歌,显示了一种粗犷美和纯真美,是漫山遍野的红绿相间又酸又甜的五月莓。1955年全国举行民间文艺汇演时,新化派去的著名女歌手伍喜珍用她圆滑花俏的高腔唱的一首《郎在高山打铳玩》的山歌别有风味:

郎在高山打铳玩(hai),

姐在河边洗韭菜,

你要韭菜拿几把,

你要攀花夜里来。

莫穿白衣白裤莫拖鞋,

扛只小小锄头做招牌,

要是哪个看牛伢子碰上你,

你就讲千丘田看水来。

你要到十字街上买双草鞋倒穿起,

上排脚印对下走,

下排脚印对上走。

我哩两个行路莫把笑话讲,

坐凳切划挨拢来,

有心做个无心意,

神仙下凡也实难猜。

这支山歌从首都舞台唱进了中南海,得到了中央领导的夸奖和赞扬。从此,新化也就做为山歌之乡在全国有名了。那些富有美学价值的歌谣,象这个地区特有的矿产丹砂、石英一样,闪跃着不可磨灭的光芒。

从诗经中的《采莲》到屈原的《离骚》、《九歌》,从江南楼台的雕龙绘凤到雷锋塔下的白蛇传说,南方楚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富于幻想。

在清朝道光年间编的《新化县志》中有这么一个记载:“梅山,在县城南四里,是山无草木。一夕,忽有梅枝插石上,后成梅林,多久,枯涸,犹见梅影于石。”这个幻想故事,反映了这里的祖先酷爱斗寒傲雪的梅山的心理特征,梅山峒蛮的名字,按中国人寄名于思的传统思维,可能就是这样由此而来的。

在新化民间歌谣中也显示了劳动人民的幻想天才。这些幻想,有的表现在敬神、祭天、求卜、还香的咒、诰之类里。他们祈求神灵保佑自己成为“长翅为鹏,拼足为雁,进山如虎,入水成龙”的神人,抨恶扬善,招福保安。有的溶和进龙灯赞、狮灯赞、茶赞、酒赞等风俗歌中,把自己比作彩龙、灵狮、犀牛、麒麟、白鹤等吉祥鸟兽,为人间报瑞送祥。有的则变成久旱的雨、顺帆的风、治百痛的灵芝草、镇百妖的沉香、镇百妖的沉香,为百姓去恶消灾。在爱情生活里,幻想就成了无处不展翅的相思鸟、山伯英台鸟和交颈鸳鸯,和鸣鸾凤了。

郎做梅花对雪开,

姐做喜鹊飞过来。

喜鹊落在梅枝上,

石臼打来不飞开。

梅山和喜鹊这对幻想中的情侣,是坚贞的情操和跌宕的心怀的象征。

小小鲤鱼紫红腮,

下水游到上水来。

绕过千张拦鱼网,

躲过万座钓鱼台。

这只幻想中的小红鲤,用的就不是喜鹊的蛮劲,而是曲线达标的巧劲了。但忠贞于爱情的那团火是相映成辉的。使这些秀丽的爱情图腾笼罩着神秘的光环,显示出一种清新豁亮的阳光之美。

研究梅山文化,是一种艰苦曲折的攀登,正如我们前面说的,梅山文化是很少有正史可查,野史也是没有文字记载的口头文学。流传下来的就更少了,因此,加之历代统治者对这个地区的苛伐政策,要系统地考证这个地区的文化渊源和其发展规律,难度之大就可想而知了。民间文学有一种代代相传的直传性,在她的整个流程中总是要带有不同时代的烙印的。何况研究梅山文化,还要从整个民间文学结合各种文史文物来研究,单从民歌这条巷子掘进是不全面的。

梅山地区既然包括整个湘中地区和湖北部分县市,要全面研究梅山文化,还要研究各个地方的文化资料。单就民歌来讲,我们发现许多民歌,特别是有固定曲调的歌谣和小调,如《孟姜女》、《长工歌》、《十月古情》等,其它县市和新化的大致相同。这是因为民间文学犹如江河的水,又象吹动的风,传播很广。我们要将这些水和风采集起来进行全面系统的研究,真正研究出梅山文化在南方楚文化中的共性和个性来发掘中华民族文化的宝藏,振兴社会主义的民族文化,乃是我们要长期付出心血和努力的任务